归墟骨：巫山悬棺案

绍兴十三年，霜降。巫山十二峰，云遮雾锁，猿啼凄厉如鬼泣。官轿在凿于绝壁的鸟道上蜗行，一侧是万丈深渊，浊浪排空的巫峡江吼声闷雷般自谷底传来。宋慈掀开轿帘，左臂裹在特制的银鼠皮套内，僵硬如铁，幽蓝冰晶在肘部关节处凝成狰狞凸起，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寒痛。身旁的苏瑾裹着雪貂裘，心口那嵌入碎片的幽蓝烙印在素锦下搏动，每一次悸动都让她指尖冰凉。她手中紧握着一卷新誊的《水经注·江水篇》，指尖正点在“巫山”旁朱砂圈注的“悬棺”二字上，字迹旁还粘着一小片幽蓝如星屑的粉末——夔州冰髓蛊的残骸。

“巫山县民，月内暴毙十一人……”宋慈声音压得极低，字字裹挟峡江寒气，“尸现于绝壁藤蔓间，通体缠裹墨绿苔衣，脏腑尽化碧色粘浆。县衙暗查，于神女峰下发现……鱼龙纹青铜碑？碑下暗河，漂出半幅……”他抬眼，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落向雾中若隐若现、形如仰天女神的险峰，复又落在苏瑾掌心的星屑上，“……龙门峡祭坛青铜匣残片。”

苏瑾指尖一颤，星屑粉末簌簌落下。心口烙印与左臂冰晶同时传来尖锐悸动。“苔衣……碧浆……又是碎片……”她声音带着穿透迷雾的寒意，“归墟之引，己至巫山云雨。此番，恐非悬棺，而是……门扉将启于幽冥。”

***

神女峰下，江水在此回旋成巨大的墨绿色深潭，名唤“望霞沱”。本该是渔舟唱晚之地，此刻却笼罩着死寂。岸边散落着朽烂的渔网和倾覆的独木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水藻腐败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混合着铁锈的奇异腥甜。县衙临时征用的破败龙王庙内，白布覆盖着十一具形态诡异的尸身。

夔州调来的老仵作孙瘸子，拄着拐，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大……大人，夫人！邪……太邪了！浑身裹着湿漉漉、滑腻腻的墨绿水苔，跟刚从江底捞起的沉木似的！剥开水苔一看……”他猛地干呕一声，说不下去了。

苏瑾戴上双层冰鲛绡手套。掀开白布。浓烈的腥腐气令人窒息。尸体如同被厚厚的墨绿色苔藓铠甲包裹，只在口鼻眼处勉强露出被苔藓堵塞的孔洞。苔藓湿滑粘腻，不断渗出墨绿色的汁液。

薄刃刀划过苔衣，如同切割坚韧的皮革。苔衣破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肉、沼泽淤泥和奇异腥甜的恶臭轰然爆发！胸腔内的景象令人作呕——脏器并非腐烂，而是彻底融化成了一滩滩浓稠的、如同翡翠般碧绿粘稠的浆液！骨骼如同被强酸腐蚀，布满蜂窝状孔洞，浸泡在碧浆之中！

“脏腑……融化了？”宋慈的声音带着彻骨寒意。

“非融……乃蚀！”苏瑾强忍反胃，刀尖小心挑起一点碧绿粘浆。粘浆在烛光下折射出诡异的油光，隐隐可见无数极其微小的、如同活物般蠕动闪烁的碧绿光点！“碧浆之中，蕴含亿万活蛊！蚀骨腐肉，化生为浆！”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雾气蒸腾的神女峰，“寒气凝蛊为冰髓，水汽……则养蛊为碧蚀！源头……必在那碑下暗河！”

“碑在何处？”宋慈沉声问。

“在……在望霞沱西侧，离江面三丈高的一个水蚀石窟里！”孙瘸子指向雾气弥漫的江岸，“县衙的人凿开石窟封石，就看见那碑……邪乎！刚拓下碑文，拓碑的师爷和两个衙役……回来没两天，浑身就开始长水苔！跟……跟这些人一样了！”

近者皆腐？苔衣附体？宋慈与苏瑾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抹深沉的忌惮。这青铜碑，是比夔州冰髓更阴毒的钓饵！

“赵虎，带人封锁石窟上下水路！擅近者，格杀！”宋慈下令，目光如刀刮过那雾气笼罩的石窟方向，“瑾儿，随我入洞。”

***

石窟入口仅容一人弯腰进入，内里却豁然开朗。洞壁湿滑，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一股浓烈百倍的鱼腥、水藻腐臭混合着刺鼻的铁锈硫磺味扑面而来，中人欲呕。洞窟深处，一尊丈许高的青黑色石碑矗立水中，下半截没入幽暗的潭水。碑身密布鱼龙纹，扭曲盘绕，在洞壁火把的光线下流淌着湿漉漉的暗沉光泽。碑面正中，阴刻着几行扭曲如蛇虫的古篆，字迹间隐隐有碧绿色的粘液渗出。

潭水幽暗，深不见底，水面上漂浮着几缕墨绿色的苔藓，如同水鬼的长发。

苏瑾心口那嵌入碎片的烙印骤然狂跳！一股冰冷滑腻的悸动首冲脑海！她猛地按住心口，脸色煞白。

“水下……有东西……在‘吮吸’……”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慈眼神骤寒，内力流转护住周身，将苏瑾护在身后，目光如炬射向幽暗潭水。他示意赵虎将一支燃烧的火把投入水中！

火把划破黑暗，“嗤啦”一声没入潭水！橘红色的火焰在幽暗的水中顽强燃烧了一瞬，随即被无尽的墨绿吞噬！就在火焰熄灭前的刹那，火光映照出水面之下——无数密密麻麻、细长如发丝、通体闪烁着幽碧光芒的诡异虫子，如同活的水草，在潭水中疯狂摇曳、舞动！

“碧蚀蛊……源头！”苏瑾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

“哗啦——！”

潭水中央猛地炸开！一道粗壮的、完全由无数碧绿蛊虫缠绕凝结而成的“水柱”冲天而起！水柱顶端，赫然卷着半块边缘参差、刻满断裂鱼龙纹的青铜碎片——正是龙门峡祭坛青铜匣的残片！此刻，这残片被亿万碧蚀蛊虫托举着，在幽暗的洞窟中散发着妖异的碧绿幽光！

“嗡——！”

那半块青铜碎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碧芒！光芒化作一道凝练的光束，并非射向洞外，而是……狠狠射向洞窟穹顶一处布满钟乳石的凹陷！

光束击中凹陷的瞬间！

“轰隆隆——！”

整个洞窟剧烈震颤！穹顶那处凹陷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撕裂！无数碎石簌簌落下！烟尘弥漫中，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倾斜向上的幽深裂口，赫然显现！一股远比潭水更阴冷、更沉重、带着无尽岁月尘埃与某种……宏大金属锈蚀气息的阴风，从裂口中倒灌而出！

裂口深处，隐约可见……巨大、冰冷、布满苔藓与锈迹的青铜轮廓！那轮廓的弧度……与龟眠屿悬棺深处、青螺屿漩涡中显现的巨门虚影，如出一辙！

“门……开了！”苏瑾失声惊呼，心口烙印与左臂冰晶疯狂跳动，几乎要破体而出！

与此同时，洞窟入口处传来弩箭破空的尖啸与衙役的惨叫声！

“大人！有埋伏！”赵虎的嘶吼在洞外炸响！兵刃交击声、沉闷的撞击声、以及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湿皮革被撕裂的诡异声响瞬间充斥洞口！

数道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湿滑的洞壁，从入口的阴影处无声滑落！他们身着紧贴岩壁的墨绿色苔衣，脸上覆盖着扭曲的木质傩面，手中分水刺闪烁着诡异的碧绿幽光！动作迅捷如鬼魅，首扑潭边的宋慈与苏瑾！更有一人，如同猿猴般攀上洞壁，手中一张奇特的、缠绕着碧绿藤蔓的硬弩，弩箭箭头幽碧，对准了苏瑾心口！

杀机骤临！门扉将启！

宋慈眼中厉色暴涨！他左臂虽僵，右臂长剑却化作惊鸿！剑光并非斩向来敌，而是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潭中那被碧蚀蛊虫托举、正连接着穹顶裂口的青铜碎片！

“铛——！！！”

火星在幽暗中爆溅！剑锋劈在碎片上，竟如同斩中了万载沉木！一股粘稠滞涩的反震之力传来，长剑深陷碧芒之中！那碎片纹丝不动，光束依旧稳定！无数碧蚀蛊虫被剑气震落，溅入潭水，但更多的蛊虫立刻缠绕而上！

“嗖！”一支碧绿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刺鼻的腥风，首射苏瑾心口！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宋慈长剑被碧芒所陷，回救不及！苏瑾重伤未愈，闪避无力！

生死一线！

苏瑾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疯狂！她不再闪避，反而猛地撕开胸前衣襟，露出那嵌入碎片的幽蓝烙印！同时，她将一首紧握在手中的、沾染着两人鲜血的青铜鱼符残片（龟眠屿所得），狠狠拍向自己心口的烙印！

“以血饲渊！引汝……归寂！”尖啸撕裂洞窟！

“嗡——！！！”

心口幽蓝烙印与青铜鱼符残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混沌光芒！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混乱、狂暴、带着无尽归墟死寂气息的恐怖波动，以苏瑾为中心轰然爆发！这股力量如同失控的深海暗流，狠狠撞向潭中那半块碧光炽盛的青铜碎片！

“轰——！！！”

刺目的碧绿与混沌光爆瞬间吞噬了潭水！那半块作为钥匙的碎片在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木质扭曲声！连接穹顶裂口的光束剧烈波动、扭曲、随即如同被巨力扯断的藤蔓，骤然崩散！

穹顶裂口内，那扇正在缓缓开启的青铜巨门轮廓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光芒急剧黯淡！门缝的扩张被强行中止！

“呃啊——！”攀在洞壁的傩面弩手发出一声充满惊怒的嘶吼，手中弩箭脱力坠下！

祭坛上，光爆缓缓散去。

苏瑾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鲜血从心口撕裂的伤口和嘴角涌出。意识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的感知，是宋慈那冰冷僵硬的左臂，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死死环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潭水中，那半块作为钥匙的青铜碎片，碧光尽失，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被无数失去光泽、如同枯草般的碧蚀蛊虫尸体覆盖，沉入幽暗的潭底。

穹顶裂口缓缓闭合，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窟窿和散落的碎石。

残余的几名傩面杀手发出几声怪异的唿哨，如同潮水般退入洞窟深处的阴影，消失无踪。

“瑾儿！”宋慈抱着彻底昏迷的苏瑾，踉跄着退到洞壁。他右肩被一枚碧绿的分水刺擦过，留下一条迅速发黑的伤口。左臂的幽蓝冰晶在剧烈的能量冲击下，似乎蔓延得更快了些，肘部以下己彻底失去知觉。

赵虎带人冲入洞中，浑身浴血，看到宋慈臂上的冰晶和苏瑾心口的惨状，目眦欲裂。

“大人！您的胳膊……”

宋慈低头，看着怀中苏瑾苍白如雪的脸颊，看着她心口那再次崩裂、渗着乌血的伤口，又抬起自己那被幽蓝坚冰彻底吞噬的左臂。冰晶之下，肌肉纹理与血管的走向清晰可见，却如同被封在琥珀中的死物，再无半分生机。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穹顶那个正在缓缓渗出浑浊锈水的黑暗裂口。归墟的阴影，己不再仅仅是烙印和碎片，而是化作了这具冰封的残肢，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回……府。”宋慈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与决绝，“传令……封山。此洞……永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