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守夜

千夜的心跳微微加速，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他悄无声息地将身体重心调整到便于瞬间发力的状态，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拱门的阴影。

一个身影缓缓从拱门的阴影中踱步而出。

他穿着一身剪裁异常合体、用料考究的黑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没有半点褶皱。里面是雪白的衬衫，系着一条纯黑色的领带。皮鞋锃亮，反射着顶灯的冷光。他的身形挺拔修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然而，最令人不适的是他的脸——或者说，是覆盖在他脸上的东西。

一张惨白的、毫无表情的、制作精良的硅胶面具。面具的皮肤纹理细腻到几乎可以假乱真，但那双眼睛的位置，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孔洞，如同通往虚无的隧道。面具的嘴角被塑造成一个标准的、微微上扬的弧度，像是在微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虚伪亲和。

他的双手戴着雪白的、一尘不染的丝质手套，此刻正优雅地交叠在小腹前。他停在拱门下，那张面具脸缓缓转动，两个漆黑的孔洞依次扫过大厅里的每一个人。被他“注视”的人，都感到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舔舐般的寒意爬上脊背。

“各位来宾，晚上好。”一个声音响起，温和，低沉，如同上好的天鹅绒般丝滑悦耳，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圆润，带着一种专业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但这声音，却正是从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具下传出来的！

“我是本馆的司仪，白先生。”面具下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欢迎来到安宁殡仪馆，送别我们尊敬的逝者——李秀兰女士。愿她在永恒的宁静中得到安息。”

“根据流程，接下来是守夜环节，地点在二楼静思堂，时间为午夜十二点至凌晨三点。”白先生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报时器，“守夜期间，请务必保持肃静，以表达对逝者的尊重。这是最重要的礼仪。”

他微微侧身，戴着白手套的手优雅地指向拱门后一条宽阔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旋转楼梯：“楼梯尽头便是静思堂。请各位随我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那精准得如同钟表指针般的步伐，嗒…嗒…嗒…率先走上了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上方的阴影里。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几秒钟。

西装男第一个动了，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慌慌张张地小跑着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仿佛迟到一秒就会大祸临头。

粉发少女犹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用力把巨大的耳机往耳朵上又按了按，似乎想用音乐隔绝一切，然后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也踏上了楼梯。

穿寿衣的老太婆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拎着她那个蓝布包袱，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楼梯，又看了看还留在原地的千夜，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问“你去不去？”，但她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也走向了楼梯。

千夜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再次扫过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块悬挂在拱门上方的巨大规则牌匾。规则第三条：“请以逝者生前的正确称谓称呼”。刚才那个白先生，清晰地报出了逝者的名字：李秀兰。这名字必须记住。

静思堂…守夜…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三点…禁止查看时间…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消毒水和腐败花香的冰冷空气，抬脚，踏上了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旋转楼梯。地毯很厚实，吸走了脚步声，只剩下他自己沉稳的心跳在胸腔里回荡。楼梯盘旋向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黑白的人物肖像照，照片里的人表情或严肃或呆滞，在昏黄的壁灯映照下，目光仿佛穿透了相框，冷冷地注视着拾级而上的人。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雕刻着天使浮雕的橡木大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更加昏暗的光线。

千夜推门而入。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蜡烛、陈旧木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下深处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比楼下的大厅更加压抑。

静思堂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空间。高高的穹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两侧是高耸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但窗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室内摇曳的烛光。墙壁是深色的实木护墙板，上面挂着更多描绘宗教场景或安宁田园的油画，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阴森诡异。

大厅中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排深棕色的木质长椅。长椅的前方，是一个高出地面约半米的平台。平台中央，静静地停放着一具覆盖着洁白绸缎的棺椁。棺椁西周摆放着层层叠叠、开得正艳却毫无生气的白色菊花和百合。几盏长明灯在棺椁周围静静燃烧着，豆大的火苗稳定而冰冷，是这昏暗空间里最主要的光源，将棺椁和周围的花圈投射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匍匐的怪物。

平台两侧稍后的位置，各矗立着一面巨大的、首达天花板的落地镜。镜框是厚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黑木。镜面异常光洁，清晰地倒映着整个静思堂的景象——摇曳的烛光、肃穆的长椅、堆叠的花圈、以及…那具覆盖着白绸的棺椁。但此刻镜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死寂的、被昏暗光线扭曲的空间。

先进来的西装男、粉发少女和寿衣老太婆己经各自找位置坐下了。西装男缩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死死抱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粉发少女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戴着巨大的耳机，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敲打着，仿佛在跟着听不见的节奏。寿衣老太婆则坐在了最靠近平台的第一排，离那具棺椁只有几步之遥。她把那个蓝布包袱放在脚边，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覆盖白绸的棺椁，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对棺椁里的人说着什么。

司仪白先生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静静地站在平台侧前方，靠近右侧那面巨大落地镜的阴影里。他那张惨白的面具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更加诡异，两个漆黑的孔洞仿佛在吸收着周围的光线。他双手交叠，姿态优雅而凝固，如同一个尽职的、没有灵魂的守护者。

千夜的目光在两面巨大的落地镜上停留了一瞬。规则第五条关于镜子的禁忌如同警铃在脑海中尖锐响起。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选择了最后一排，与西装男隔开几个座位的位置坐下。木质长椅冰冷坚硬。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和花香的甜腻，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似乎更浓了，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鼻端。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静思堂。只有长明灯烛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西装男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呼吸声。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粘稠得如同胶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己经很久。千夜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警觉，眼角的余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整个空间——司仪白先生凝固的身影、棺椁上静止的白绸、两侧巨大镜子里扭曲的倒影、以及另外三个“同伴”的状态。

粉发少女似乎被这死寂压得有些烦躁了。她用力按了按耳机，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手指敲击膝盖的频率越来越快。终于，她似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大厅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司仪白先生身上。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想起了规则第一条——绝对肃静。她犹豫了一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眼的粉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被困住的焦虑。她的视线再次扫过，最终，定格在了平台侧后方、靠近白先生站立位置的那面巨大落地镜上。

镜子里，清晰地倒映着静思堂的景象，包括她自己那张写满烦躁和不安的脸。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粉发少女的目光在接触到镜中自己倒影的瞬间，猛地僵住了！她脸上的烦躁和不安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她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因为无法言喻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绝对恐怖、绝对超出理解范畴的景象！

“啊——！！！鬼…鬼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啸，如同被踩断脖子的野猫发出的哀嚎，猛地撕裂了静思堂死水般的寂静！这声音在空旷高耸的空间里疯狂回荡、叠加，产生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回音！

“鬼！镜子！镜子里！有鬼！有鬼啊！！！”粉发少女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向后踉跄，双手疯狂地挥舞着，试图阻挡镜子里那看不见的恐怖，巨大的耳机被她剧烈的动作甩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脸色惨白如纸，五官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脚步踉跄着不断后退，眼看就要撞倒身后一排长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