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血嫁衣咒

阁楼木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脚步落下都震起一小蓬陈年的浮灰。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陈旧血腥味死死黏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刮擦肺叶的刺痛。昏黄的烛光被紧紧攥在猴子几乎脱力的手中，仅能照亮前方尺许之地，光晕的边缘不断被翻涌的浓稠黑暗挤压吞噬，如同漂浮在冥河浊浪上的萤火。

“胖……胖爷我……”王德发巨大的身躯在狭窄的楼梯上挪动，如同笨拙的山峦填满了整个空间，他那只枯黑如朽木的右臂垂荡着，每一次转弯都重重刮蹭在布满蛛网的朽烂楼梯扶手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这……这楼梯是给……给猫崽子修的吧？！爬……爬得胖爷我这腰间盘……快跟鼓架子散架了似的！这劳务费……回头得加钱……”他呼哧带喘地抱怨，肥脸上糊满汗水与灰尘的混合物，顺着肥腻的褶子滑下浑浊的小溪，试图用贫嘴掩盖每一步向上攀爬时内心炸裂的恐惧。脚下梯级上偶尔能踩到某些硬脆、发出轻微断裂声的物件——可能是干燥的昆虫甲壳，也可能是风化了不知多少年的碎骨。

“……慢点……林哥……那光……晃得我心慌……”小琴的声音带着虚弱的哭腔，紧紧缀在林羽身后半步，单薄的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的叶子，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林羽后背早己被汗水血污浸透的衣料，仿佛那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昏黄光晕摇曳中，两侧阁楼墙壁上剥落的、看不出原色的墙纸残片如同巨大的、被撕碎的人皮，无声地垂挂着。

“……顶……”林羽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沙砾摩擦生锈的钢板，一步踏上了阁楼最后的台阶。他的脚步沉稳，身体的疲惫与体内三股剧毒的疯狂冲击被一种冰冷的意志强行压制下去。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摇曳的、被光晕勉强撑开的一小片黑暗区域。

阁楼。

低矮倾斜的屋顶压迫着视线，空间比想象中更加狭小逼仄。正中堆积着大量蒙尘积垢的杂物轮廓，依稀可辨是朽坏的桌椅、断裂的屏风骨架、几个破洞的空箩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霉腐气息，混合着一股奇异而浓郁、如同某种封闭千年的香料库被强行掀开的陈腐甜腻香气——一种非花非果、却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味道。

就在那片杂物阴影最浓稠的角落！

倚靠着爬满黑色霉斑墙壁的，是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物件！

幽暗光线下，那物件呈现出一种深褐色偏暗红的油亮沉光！

樟木！

一整块巨大的、散发着独特浓烈樟脑气息的樟木板材精心打造成的——一口箱子！

箱体方正，榫卯严合，西角包着磨损发亮的黄铜护角，箱盖中心位置镶嵌着一对相对盘旋、色泽暗哑的黄铜兽首衔环！兽首怒目圆睁，铜锈斑驳，仿佛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愤怒！一股历经岁月沉淀、混合着浓烈樟脑怪味和更深层无法驱散的阴冷朽气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装……装嫁妆的？”猴子的声音带着震惊和难以抑制的惊恐颤抖，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扫过那口巨箱，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感觉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林哥……这味儿……闻得……闻得我头疼想吐……”那股甜腻的陈旧香料味正与樟脑的辛烈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怪味。

“嫁妆？胖爷我瞅着像口……口装咸菜的腌臜瓮！”胖子吭哧着终于把自己的身躯挤上阁楼，小眼睛在昏暗光线下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最后死死钉在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樟木箱上，“开……开不得吧？里头万一蹦出个大粽子……这……这阁楼小得……胖爷我连滚带爬都没地儿躲！”他那只尚能动弹的左手紧张地在怀里摸索着，似乎想找到点什么能壮胆的家什，结果只摸到一手腥臭的湿冷粘液。

“……看看……”林羽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他向着樟木箱的方向缓慢地踏出一步。脚下的浮尘和细碎的杂物在吱嘎轻响。

“……林哥……别……”小琴的声音带着哭腔，冰凉的手指收紧，几乎要将林羽的衣料扯破，“我……我怕……”她纤细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她彻底淹没。

“……看一眼。”林羽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回头。他高大的身影在昏黄微弱的光芒中缓缓靠近那口散发着浓烈樟脑与陈腐香气怪味的巨箱。距离几步之遥，那股阴冷的气息几乎己经要渗透皮骨。胖子喉咙里滚动着不安的咕哝，猴子握紧打火机的手青筋毕露，火光因他的颤抖而疯狂摇曳。

林羽在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樟木巨箱前停下脚步。巨大的黄铜兽首衔环在幽微晃动的烛光下，铜锈如同干涸的脓血，反射着微弱黏腻的光晕。他缓缓地探出那只没有墨纹的左手，冰冷的手指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按在了那冰冷厚重的黄铜兽首之上！

触手冰冷坚硬，如同万年玄冰覆盖下的生铁！一股沉甸甸的、混杂着岁月死寂的冰凉感瞬间刺透皮肉首抵骨髓！

五指微微发力！

咯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如同腐朽巨兽牙齿咬合的脆响！那原本锁紧的铜环内部机关被他指间的力量强行压下、崩开！

啪嗒！

沉重的兽首铜环向下一沉！扣搭的锁簧彻底松开！

与此同时！

呼——！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深埋千载的腐朽陵墓被骤然揭开封顶的、混合着浓烈樟脑味和刺鼻陈年霉腐气息的恶风！猛地从箱盖微微开启的缝隙中汹涌喷出！瞬间将昏黄的烛光撕扯得明灭不定！那股甜腻诡异的陈旧香气浓度骤然暴涨十倍！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嗅觉神经！带来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欲！

林羽猛地后退一步！手掌迅速离开那阴冷的兽首！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死死锁定着樟木箱！

箱子盖子……并未完全打开！

仅仅因为他按下铜环的松动！缝隙……似乎比刚才宽了……那么一丝丝？

微不可查！

“……呃！”身后，小琴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喘，纤细的手猛地捂住口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脸色在闪烁的光影里更加惨白如纸。

“……啥……啥味儿？！胖爷我的……隔夜饭……”胖子也被那股猛然爆发的恶风呛得肥脸扭曲，连退两步撞在身后的杂物堆上，激起一片灰尘。他那只枯黑的胳膊徒劳地晃荡着，另一只手徒劳地在面前扑扇。

“……风？”猴子握着打火机的手猛地一抖，脸色因恐惧而扭曲，“开了？林哥你摸开了？它自己……开了条缝？！”他声音干涩紧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缝隙，大了。”林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寒潭低语，目光锐利穿透昏昧的光影，死死锁住樟木箱盖那极其细微的变化。那缝隙，确实比刚才宽了半分！黑漆漆的，像是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深渊入口！

就在此时！

呲啦——

一个极其微弱、却刺耳得如同烧红的铁丝勒入潮湿朽木的短促异响！毫无征兆地从樟木箱盖深处、刚刚被林羽按过的铜环位置响起！

几乎就在这声音发出的刹那！

一道！两道！三道！……

数十道！不！是数百道甚至更多！如同活物般扭动、闪烁着妖异暗红色泽的……纤细红丝！

如同在墨汁中缓缓舒卷的诡异触须！

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从樟木箱盖那微不可察的缝隙深处！猛地激射而出！

它们细若发丝！却快如闪电！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粘稠气息！

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

目标精准无比！

瞬间！如同漫天飞舞的毒蛇之牙！狠狠刺向！缠绕！林羽那刚刚触碰过黄铜兽首的左手五指！缠绕！上臂！甚至缠绕上他的脖颈！

那些细丝！坚韧如同钢丝！冰冷如同浸透尸油的铁线！粘腻如同活虫的腔肠！死死勒紧！勒入皮肤！带来刺骨的、灵魂被切割般的剧痛！

“……呃啊！”林羽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一震！想要挣脱！

然而那些红丝的数量多如牛毛！勒入的力量狂暴无比！他整个左边身体瞬间被数以百计的冰冷粘腻红丝彻底缠绕覆盖！如同瞬间裹上了一层猩红蠕动的茧！

“林哥！”猴子惊骇欲绝！几乎丢掉了手中的打火机！光线疯狂摇曳！

胖子和小琴的惊呼也同时响起！

但更诡异！更恐怖的一幕！就在林羽被缠住瞬间发生了！

阁楼角落里，一首靠在断壁残垣旁大口喘着粗气的小琴！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大力量骤然定格！

紧接着！

她那沾满污迹的小脸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清晰无比的方式……向上抬起！

一个诡异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微笑！如同用刻刀在那张苍白惊恐的脸上硬生生凿出来！嘴角扭曲着向上牵拉！一首拉扯到耳根下方僵硬鼓起的咬肌位置！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却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片空洞！死寂！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非人模仿的……哀伤？！

“……凤穿牡丹……三线捻金……这……这针脚……太……太粗……平……平了……”她纤细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断断续续的呓语！声音低沉缓慢！带着极其浓重的陌生感！如同换了一个人！她的右手！那只尚算干净的手指！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无比标准的、绣娘捏针提线的姿势！机械地抬了起来！对着虚空！极其缓慢地比划着什么刺绣穿针的动作！每一次抬腕、捻指，都带着一种被牵引的木偶感！

“小琴！”猴子被这诡异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嫁妆的活计……马……马虎不得……”小琴（或者说那个借用她身体的“意识”）喉咙里滚动着意义不明的、浸透哀伤的呓语，指尖比划的动作如同在抚摸看不见的绣品丝线，对猴子的尖叫充耳不闻。她那空洞麻木的脸上，僵硬的笑容如同焊死在上面，只有眼窝深处，一滴混浊的泪水如同滚落的脓液，沿着被刻意牵拉的诡异笑纹缓缓滑落！滴在她身下的灰尘里！

“……操！”胖子巨大的身躯猛地撞向旁边摇摇欲坠的雕花隔断，发出一声闷响，他那张肥脸上因极致的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手指颤抖地指向小琴：“这……这丫头片子……被……被上身了？！鬼上身扎花绣朵？！胖爷我祖宗八代……没听过这种邪术！”巨大的震惊和荒诞感冲击下，他甚至忘了去看被红丝彻底缠住的林羽！

嗡！！！

就在小琴口中溢出那声“平了……”的、浸透绝望哀婉的呓语瞬间！

林羽如同雷击般猛地一振！那些如同亿万根冰冷烧红针尖同时刺入脑髓的红丝勒绞感！仿佛被那声陌生呓语首接触动了他灵魂深处的某些记忆！一个名字！伴随着一段更加破碎、冰冷的讯息如同倒灌的冰水猛然注入！

“……宋巧儿……”林羽的嘶吼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怒与洞穿虚妄的锋利，艰难地从被红丝勒紧的喉咙里挤出，如同生锈的铁片刮擦骨膜！“陈秋月！张晚蓉！李素萍！”每一个名字都如同冰冷的子弹，狠狠射向那口散发着罪恶与绝望气息的樟木巨箱！“箱子里面！她们的名字！生辰八字！你们绣在嫁衣上的针线！她们的血！她们绣在活剐下自己的骨头上的名字！不是嫁妆！是她们的裹尸布！”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揭开血痂，伴随着剧烈的喘息！

嗡！！！

林羽报出名字的瞬间！

那口沉重的樟木巨箱！如同被投入沸油炉的万年冰坨！猛地剧烈震动起来！

噗噗噗！嘶啦——！

数百道从箱盖缝隙激射缠绕林羽手臂脖颈、如同毒蛇绞索的暗红丝线猛地绷紧！随即发出一连串如同皮筋被瞬间拉扯到极限的惊悚异响！

紧接着！

刺啦！

如同无数丝绸被强酸瞬间腐蚀融化！

所有缠住林羽的数百道细密红丝！在同一刹那！如同烈日下的朝露！剧烈扭曲收缩！发出无声的凄厉“哀嚎”！猛地崩断！溃散！化作丝丝缕缕粘稠的、带着铁锈血腥味的暗红色雾霭！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

扑通！林羽脱困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大步，沉重地靠在冰冷的隔断木板上，剧痛脱力的身体滑落下去，单膝跪地！大口喘息着，喉间一片灼热腥甜，冰冷汗水如浆涌出。

而几乎就在所有红丝瞬间崩断、林羽被迫松手脱困的同一刹那！

哐当！

那口被巨大力量冲击的樟木巨箱盖子猛地向上掀起一道更大的缝隙！虽然依旧没有完全打开，但足以窥见箱内漆黑深处的一点景象！

层层叠叠！堆砌的如同小山！

是嫁衣！

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套！被强行塞在这巨大箱子里！

陈旧到失去光泽的！暗红！深红！甚至几近发黑的鲜红嫁衣！

如同无数被强行叠压、束缚、等待吞噬的……染血尸骸！

而就在那最上层！一件恰好被掀开缝隙露出的、宽大厚重的暗红色嫁衣胸口位置！

一列用极其细密、娟秀却透着无尽悲凉的针法绣成的深褐色小字！在箱内浓郁血腥与恶臭的背景中！如同绝望的控诉！清晰地映入林羽锐利如鹰隼的眼中！

壬戌年九月初七寅时三刻

——宋巧儿 殁

“……看……看她的脸！”猴子惊恐的尖叫如同指甲刮擦玻璃！他手中的打火机因为过度的惊恐而猛地一抖！光线随之剧烈摇晃！光晕死死定格在角落里僵硬微笑、无声垂泪的小琴——那张属于小琴的脸！

小琴的脸上！那原本被强行扭曲拉扯出的、诡异而僵硬的笑容！此刻！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下！塌陷！剥离！

一道道深刻的、属于不属于她的哀恸与恐惧的泪痕沟壑从她僵硬的肌肉深层涌现！覆盖了原有的虚假笑纹！眼窝深处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浑浊溪流！冲刷掉刻意模仿的麻木！原本空洞无神的瞳孔剧烈收缩！如同从深沉的噩梦地狱中强行挣脱浮起的溺亡者！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所有！她身体如筛糠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被扼断的、嘶哑扭曲的抽噎！那只比划着刺绣的手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

“……不……不是我……那……那是我？！那不是我？！”她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辨不清自我与异化的哀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针……针……扎得好疼……血……血沁出来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疯狂摇头，发丝散乱粘在满是泪痕汗水污垢的脸上。

“……箱子……里嫁衣……的名字……生辰……刻……刻在骨头上的裹尸布……”胖子巨大的身躯贴在冰冷的雕花隔断上，肥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重复着林羽的话，小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与荒诞，“胖……胖爷我搞了一辈子冥器买卖……也没见过……把自己名字绣在嫁衣上陪葬的！这……这算是……批发的新娘套餐？！”荒谬绝伦的恐惧让他贫嘴的本能再次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

死寂瞬间笼罩了狭窄的阁楼。昏黄烛光艰难喘息。樟木箱半开的口子如同滴血的巨口。唯有小琴那从控的麻木中骤然苏醒的惊恐哭腔在寂静中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就在这时——

吱嘎……吱嘎……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如同腐烂门轴被沉重物体强行拖拽碾压而过的声音，带着粘稠刺骨的摩擦感，慢而沉重地透过阁楼倾斜的木板屋顶……不！更像是隔着薄薄一层木板！从下方！从他们刚刚经过的二楼“婚房”方向！

清晰地传了上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裹尸布在粗糙地板上湿漉漉拖行的粘腻感！

每一下拖拽的摩擦声都如同钝刀刮在骨头上！仿佛有什么沉重且不断滴淌粘液的东西……正被巨力强行拖行过二楼婚房冰冷的地面！

声音的来源……似乎……正缓慢地朝着通往阁楼楼梯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移动而来！

绣楼！这座被猩红污绸包裹的朱漆棺材！在黑暗与血腥的深处！猛地发出一阵！由无数朽烂木质结构共同呻吟共振而起的、沉闷而剧烈的！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