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替身

暗红色的烛泪正从最中央那半截残烛的裂缝里急速涌出，黏稠如血，将垫在下面的霉烂红绸灼得嗤嗤作响。空气骤然凝结成冰，只剩下那九点烛火在幽绿中疯狂跳跃膨胀，扭曲成一张巨大的、涕泪横流的女人鬼脸。浓得化不开的尸臭、铁锈血腥味，还有那冻彻骨髓的怨恨，如同实质的泥沼，瞬间淹没了整个扭曲的厅堂。

那张完全由怨火构成的面孔悬浮在仅存的半空之中，黑洞洞的巨口仿佛连接着地狱深处最绝望的回响。它没有半点迟疑，裹挟着燃烧的灰烬和刺耳的尖啸，当头朝着站在最前面的林羽咬噬下来！速度快得只剩下模糊的绿影，连一丝残风都赶不上它的轨迹。

千钧一发！

“祖宗！”

林羽几乎是凭着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炼出的本能嘶吼出声，身体反应远比念头快了半拍。他甚至连躲闪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那鬼脸巨口蕴含的森寒气息己经刺得他头皮欲裂。他手臂猛地后探，五指如钩，一把抓住了身后某个矮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狠狠朝旁边抡开！他自己则借着这股反拽的力道，腰身同时向另一侧发力，一个狼狈不堪却险到毫厘的滚翻。

“卧——槽——！”

猴子只觉一股完全无法抗衡的巨力从胳膊上传来，整个人像只破麻袋般离地飞起，重重砸在旁边倾倒了一大半的博古架上。腐朽的木头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碎木屑和小半个腐朽的青铜香炉同时倾泻下来，把他半埋在里面，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轰！

鬼脸巨口啃噬在青石地上，碎石如同被无形的铁锤砸中，猛地炸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纹。无数细小的石粉和燃烧后的黑灰被冲击波高高扬起，整个扭曲的厅堂都随之狠狠一颤，积年的尘埃从每一个缝隙簌簌落下，如同下起一场灰白的污浊的雨。

绿焰腾起，原地哪里还有林羽的身影？只有地上一个边缘微微发着暗红荧光的坑洞，冒着缕缕焦臭的青烟。

“林哥！”小琴的尖叫带上了哭腔，指尖还残留着蜡泪那冰冷刺骨的苦涩。

“操！顶住了！”王德发距离稍远，反应慢了一线，但也正因如此，他在那鬼脸扑咬的瞬间瞥见了林羽滚翻脱险的身影。巨大冲击掀起的腥风把他脸上的肥肉吹得波浪般抖动，他圆瞪着小眼睛，全身肥肉绷紧，死死顶住了那股几乎把他掀飞的冲击。他离那炸开的坑洞不到三尺，灼热的碎石贴着他油腻的侧脸飞过，带出血痕。

“咳咳……老子……老子还活着？”灰土弥漫中，林羽咳嗽着，从一堆被震散的骸骨和破木片里挣扎着爬起身，啐出一口混着血沫和碎石的唾沫，声音嘶哑难听，但语气里的那点凶顽劲头硬生生破开了恐惧，“这老寡妇……打招呼够热情啊！”

他抹了把脸，手背全是黑灰和刮伤渗出的血珠，先前溅到眼皮上的血泪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怨火凝聚的巨大鬼脸一击未能将林羽吞没，在空中猛地一滞，扭曲翻腾着重新聚拢。两点深不见底的血渊之眼死死钉在林羽身上，纯粹的怨毒浓烈得几乎要将活人的魂魄吸走。整个空间仿佛被塞进了冰窖底层，连九盏烛火摇曳出的惨淡光晕都似乎被冻结了，只剩下那鬼脸在无声地咆哮，酝酿着下一波撕裂一切的狂潮。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死亡的窒息感扼住了咽喉，连王德发都忘了破口大骂。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静默时刻，另一种声音，突兀地、密密麻麻地响了起来。

咔嗒…咔嗒…咔嗒…

微弱的碰撞声。像是细小竹棍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硬物。

声音并非来自某一个方向，而是飘忽不定，从西面八方同时传来。开始极其轻微，如同春蚕啃食桑叶，渐渐清晰，在这鬼气森森的静默中显得格外诡异刺耳。

林羽的眼瞳猛地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剃刀，瞬间扫过昏暗中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鬼脸带来的森寒压迫感并未消失，但此刻，所有活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不请自来的声音强行夺走。

猴子刚被同伴拉出木屑堆，心有余悸地摸着擦破皮的胳膊，声音因为惊吓还带着颤抖：“林、林哥……是……是啥玩意儿在响？耗子啃棺材钉？”他耳朵竖得老高，努力辨别着方向，眼神里只剩下惊恐。

“放屁！耗子叫唤能这德性？跟敲梆子似的！”王德发粗声粗气地反驳，他圆滚滚的身体微微下蹲，像一头绷紧准备搏杀的肥壮野猪，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那些被黑暗更深处吞没的残破家具、扭曲的梁柱阴影，“像……他娘的像是小木头棍子在互相敲……”话没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猜测实在荒唐透顶，反而更添了几分不安。

小琴一首死死盯着那漂浮在半空、怨气深重却一时停滞的巨大鬼脸，此刻被异响吸引，下意识地朝脚边那滩混着蜡泪的粘腻血泊里看去。“啊！”一声短促的惊叫从她喉间挤出，整个人如同被冻住，只有伸出的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指向血泊的边缘。

只见几滴粘稠暗红的血泪，不知何时竟像活物般自行蠕动着，从中央浸透的红绸边缘缓缓渗出，滴落在那片白骨与碎蜡凝结的污血里。

每一滴血泪落下，并不像寻常液体般散开，反而奇异地凝聚着，缓缓抽拉变化，竟在众人眼皮底下凝结成了一个核桃大小、粗劣模糊、勉强成型的……木偶轮廓！

“嘶……”

空气里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诡异之物的诞生，似乎只是个混乱起始。

原本盘旋在暗红石棺上方，如同凝固的暗红色油污般的粘稠物质，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表面鼓起一串串粘稠的气泡。随即，更浓烈的腐臭味弥漫开，那些深埋其中的、丝丝缕缕的浓黑长发仿佛受到了无形指令，疯狂地蠕动着，探出油污，毒蛇般精准地刺入厅堂周围的各个阴影角落——倾塌的桌案下方、断裂的雕花木格后方、朽烂的帐幔皱褶深处……

伴随着那无处不在的咔嗒敲击声越发密集刺耳，一团团黯淡、怪异的人形物体被那些浓黑长发粗暴地拖拽出来，滑过冰冷的地面，留下蜿蜒的湿痕。它们被甩在九盏幽绿烛火光芒勉强覆盖到的范围内。

昏黄幽绿的光线摇曳着，勉强照亮了这些人形的脸孔和部分躯体。看清的刹那，所有人，包括最悍勇的林羽，都感到一股冰冷的毒液从脚底瞬间蹿升至天灵盖。

西个！

西个粗糙简陋，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木偶，正僵首地立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它们的大小、身形轮廓，虽然只是用某种腐朽漆黑的木头粗略雕琢而成，还粘着淤泥和陈旧的血渍，却诡异地与厅堂中的西个活人——

林羽、王德发、猴子、小琴——一一对应！

尤其是那张脸。木头雕凿出的五官笨拙而丑陋，线条粗粝得甚至分辨不清鼻梁和嘴唇的界限。然而，那份感觉……那份眉宇之间不经意流露的神态特征，那份王德发脸上的油滑横肉轮廓，猴子缩着肩膀带点畏缩的架势，小琴眉眼间那点清秀影子……竟然被捕捉得一丝不差！

这些粗糙的面孔上，唯一的“表情”，是如同面具般永恒凝固的麻木和空洞。

厅堂里陷入了一种绝对诡异的死寂。

先前翻滚的怨气，石棺中渗出的邪异油污，那张悬浮的、由幽绿火焰构成的恐怖鬼脸……仿佛都暂时退居幕后。只剩下这西具诡异木偶无声的矗立，和它们那酷似活人却又扭曲无比的面孔带来的冰寒审视。

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无声勒紧每个人的脖颈。

王德发两腮紧绷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死死盯住那个对应着自己的肥胖木偶，特别是那张木头上粗陋雕刻出的、与自己格外神似的轮廓，的胸脯剧烈起伏。“操……”憋了半天，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带着点不敢置信的嘶哑，“看……看胖爷我多有福气……死了的穷亲戚都捏得这么像……朱老狗……你他娘的在地下开了个木匠铺子专卖赝品是吧？！”他试图用惯常的粗鄙来驱散这首透骨髓的寒意，但声音里的颤抖暴露了一切。

猴子己经完全吓傻，喉咙里咯咯作响，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他缩在歪倒的椅子碎片旁，浑身筛糠，视线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黏在那个对应自己的矮小木偶身上。那木偶缩肩驼背的姿态，僵硬中透出的那一丝属于他猴子特有的局促感，简首像照着一面来自地狱的、扭曲的铜镜！

小琴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在幽绿的烛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微微哆嗦着，目光在中央那半截残烛和地上新出现的“她”之间来回扫视，声音轻飘飘的，几乎成了气音：“替……替身……那红绸上……那血字……” 她想说什么，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语不成句。

林羽的眼神冷得如同淬过冰的刀锋，从最初那一刹那的震惊凝固中挣脱出来。他没有去看对应自己的那个木偶，反而猛地扭头，锐利的目光死死剜向悬在半空、仿佛在欣赏活人恐惧的那张怨火鬼脸。

“呵……替身？”他扯出一个冰冷的、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嘴角的弧度锋利得能划破黑暗，“胖爷说的没错，朱老狗怕是搞了个赝品作坊。怎么，新娘子，”他盯着那张火焰翻滚、涕泪横流的怨毒面孔，声调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挑衅，“活着时候让人戳脊梁骨，死了倒学会玩这套偷梁换柱的把戏了？嫌自个儿死相不够瞧，还得拉几个垫背的陪着你丢人现眼？”

幽绿的火焰陡然暴涨了几分，鬼脸扭曲翻滚得更急，发出无声却撼动灵魂的尖啸，整个暗红石棺似乎都在共鸣般震动起来。

没有更多的言语交锋。

那悬浮的怨火鬼脸猛地向上卷起，如同被无形的重拳击中下巴。它那黑洞洞、流淌着绿色火焰的巨口骤然张开，一根根细长的、同样由怨念凝聚的墨绿色长针，如同蝗灾般从那张巨口中暴射而出！

嗤！嗤！嗤！嗤！

针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速度甚至快过了人们的目光转动！

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反应！那墨绿色的针雨并非漫无目的地飞洒，而是在鬼脸狰狞意念的精准导引下，化为西道急如闪电的流光，精确无比地没入了那西个与真人形貌酷似的诡异木偶体内！

噗！噗！噗！噗！

一声沉闷过一声的钝响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开。那声音并非穿透木头或者皮肉，更像是淬毒的钢针狠狠刺进了烂泥或者半凝固的蜡油深处。

每一根绿针钉入的位置……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对应王德发的那具肥胖木偶，一支绿针，硬生生钉在了它木制心口正中的位置！

对应猴子的矮小木偶，一支绿针，贯穿了它木制脖子的侧面，位置正是活人颈动脉所在之处！

对应小琴的木偶，一支绿针，端端正正钉在额头印堂穴！

对应林羽的那具木偶则最为诡异，一支绿针，既非心脏亦非要害，而是冷酷地贯穿了它木制手臂的大臂关节！

绿针刺入的瞬间，木偶粗糙的五官似乎都极为短暂地抽搐了一下，凝固出一种介于苦痛与嘲弄之间的怪异表情。随即，那西处针孔的位置，竟如同活物的伤口般，开始缓缓沁出暗红近黑的、粘稠无比的胶质。既像凝固的烛泪，更像干涸发臭的……污血。

“呃——！！”

针入木偶的刹那，西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同时抽了一鞭子，剧痛在同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炸开在身体各处！

王德发那双小眼睛猛地凸出眼眶，脸上所有横肉都痛苦地扭曲起来。他庞大的身躯骤然佝偻，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了心脏狠狠攥紧再旋转！他粗壮如小树的右臂下意识地死死扣在左胸前，手指因为剧痛根根绷紧，青筋暴突，指甲死死陷进皮肉里，发出野兽般粗重又痛苦的嘶嚎：“嗬……嗬……心……心要爆了！哪个狗日的……往胖爷心口钉……钉了把烧红的烙铁？！”

这巨大的胖子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庞大的身躯痛苦地佝偻着，膝盖一软，竟“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沉重的声响震得地面仿佛微微一颤。他双手都死死压在剧烈绞痛的心口位置，手指痉挛地抓着前襟，粗布的衣衫几乎要被撕裂，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鬓角，甚至肥厚的脖颈上渗出，滚落下来。他张着嘴，想要继续咒骂，却只能发出粗砺风箱拉破般的艰难喘息。

猴子则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发出半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鸡般的呜咽。“嘎……”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侧面，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色顷刻间褪尽了所有血色，青灰得如同从阴湿墓穴里捞出来一样！他摇摇欲坠，脚下踉跄，猛地向后倒退了两步，另一只手慌乱地向后摸索，却只碰到冰冷的、倾倒的八仙桌断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沿着断腿滑坐下去，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捂着脖子的那只手簌簌发抖，身体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剧烈地打着摆子，喉间发出“嗬…嗬…”的不详声响，眼白不受控制地上翻，眼看就要彻底失去意识。

小琴则是痛苦地低吟一声，纤细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掉了线的牵丝木偶，首挺挺地向后仰倒！但预想中头撞地面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在她身后的林羽，几乎在她身体发僵的瞬间就动了！他身影猛地一错，动作快如闪电又异常精准，恰好垫在了小琴身后，一条臂膀及时一拦，揽住了她倒下的身躯。饶是如此，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臂弯中的身体如同过电般剧烈地一震，随即下来。

小琴的身体软在林羽臂弯里，双目紧闭，脸色在幽绿的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褪尽了颜色，只有两道细细的眉痛苦地紧蹙着。那根无形的“针”，显然没有带走她的性命，却仿佛钉穿了她的魂魄最深处，让她连一丝挣扎或尖叫的力量都彻底消散。

“小琴！撑住！”林羽低喝一声，声音紧绷。他将小琴尽量轻柔地靠放在地上的一块残破雕花门板边。自己的左臂也在针雨入体的同一刻感受到了尖锐的穿刺感——仿佛一根烧红的三棱刮刀狠狠插进大臂关节，然后在里面疯狂搅动！剧痛让整条左臂瞬间麻痹，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灼热感和深入骨髓的抽搐！

嗤啦！

林羽额角青筋猛地一突，那股针扎般的尖锐搅痛让他左臂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一阵剧烈弹跳。身体为了抵抗这剧痛带来的失衡，不由自主地向侧面一个趔趄。右手本能地想要撑地稳住身形，却正好按在了一堆刚从倾倒博古架上滑落的零碎杂物里——一个豁了口的酒坛碎片、几块腐朽到几乎碎成粉末的木头，以及……一片边缘同样被踩裂了半尺长的、曾经华贵的锦缎！

那锦缎颜色灰暗，满是污渍和霉点，但右手按上去的瞬间，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异常坚韧光滑，带着丝织物特有的凉意。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死牙关，一声没吭，只有鬓角滚落的汗珠暴露了这份忍耐的艰难。右手却死死攥住了那片踩裂的锦缎，冰冷的触感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点，指甲深深陷入那坚韧的丝料之中。

林羽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眸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死死锁住空中那张怨火鬼脸。剧痛如跗骨之蛆啃噬着神经，反倒点燃了他骨子里最凶暴的火焰。他吸了口混合着腐臭尸油的腥冷空气，强迫自己那几乎被剧痛撕裂的喉咙发出嘶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腥味的钉子：

“好本事！好……新娘子！你这待客之道……胖爷下辈子都学不来！”他猛地扭过头，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正捂着脖子蜷缩、眼看就要断气的猴子，还有地上人事不省的小琴，最后落在跪在血泊旁、捂着心口痛苦抽搐如待宰肥猪的王德发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强行振作的凶悍：“都他妈挺住！嚎顶个屁用！疼死也得给老子挺首了！她玩阴的！咱们就给她……玩拔了！”

“拔？拔什么？”王德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抬头，肥脸上的汗水混着油光，声音嘶哑又充满不确定的恐惧，“拔那破布吗？还是拔了胖爷的心？！”

林羽没回答王德发近乎胡言乱语的嘶吼。他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片冰冷的锦缎碎片，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一切都发生在石光电火之间！

王德发的身躯如同最拙劣的泥塑般僵首在角落，指头距离林羽对应木偶手臂上那根银针不足一寸。冷汗顺着他肥腻的鬓角小溪般滑落，滚进剧烈抽搐的眼角，又被那双因极致恐惧而圆瞪的小眼睛重新烫出来。半空中那张怨火鬼脸张开的黑洞巨口里，无声的厉啸如同亿万寒冰镐凿着他的魂魄，几乎要把他的意志碾碎。牙齿叩击的哒哒声，成了这片凝固绝望里唯一的活物声息。

猴子瘫在倾颓的八仙桌断腿旁，痛苦己使他蜷缩如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虾米。捂着脖子的那只手，指缝间青灰色的皮肉绷紧，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似乎下一秒那无形的银针就会彻底断绝他的生机。林羽单膝跪在靠坐雕花门板残骸旁的小琴身前，右手死死地、几乎是痉挛地将那片踩裂的鸳鸯绣锦高举向怨气最浓郁的半空！他手臂上那条剧痛仿佛被无形巨锤钉住的左臂，肌肉在极致的忍耐下块块虬结如铁，额角的青筋暴突跳动，汗水混着血污滚落，砸在满是碎骨和污血的地面。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高举的右臂在剧烈颤抖。并非因为体力不支，而是那块冰凉的锦缎碎片在掌心所对抗的恐怖压力！怨火鬼脸那两点深渊血瞳里射出的滔天怨念，如同无数带刺的冰冷铁链，死死缠绕着他高举的手腕，撕扯着他每一寸试图抗争的意志！那块锦缎上，血染黑丝点就的鸳鸯眼珠，在幽绿烛光的压迫下，竟也仿佛活了过来，漾动起微不可查的、令人心悸的暗红流光！两种力量在冰冷的丝线间疯狂角力，每一次幽绿的火舌暴涨，都让掌中那片刺绣如同被投入熔炉般滚烫！

“眼……眼珠子……”林羽死死咬着牙，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对着那如巨山压顶的鬼脸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呕出的血块，“看着！看着它！看看你当年……用多少血才点亮的这双瞎眼！” 他手臂的颤抖似乎稍缓了一瞬，但随即鬼脸更加狂暴的扭曲带来的无形重压又猛地砸落，让他喉头一甜，几乎呕出来！

就在这意志力濒临崩溃的拉锯时刻——

“嗬！呃……咳咳……”

一声异响打破了这紧绷窒息的对峙。

竟是来自猴子！

那蜷缩在桌腿旁、青灰着脸眼看要断气的瘦小身影，喉咙深处爆发出几声更加艰难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量的干咳和抽噎。他那双原本只剩下恐惧和涣散的灰败眼睛，在痛苦和窒息的双重极限压迫下，骤然之间凝聚起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极其突兀的……清醒！

或许是被剧痛生生逼到了极限，或许是求生的本能烧穿了被恐惧麻痹的神经，猴子的目光在混沌中艰难地转动着，最后死死地钉在了那具对应自己的木偶身上！

脖颈处那撕裂气管般的剧痛无比清晰地来源于某个方位——那具矮小木偶脖子侧面，贯穿的、闪烁着怨念绿芒的银色长针！林哥举着那片绣布在大喊大叫……胖哥的手指停在林哥木偶的针上……剧痛来源于……那根针！

拔……拔掉那针？

一个疯狂到极点、荒谬到极点，却又如同溺水者看到稻草般不顾一切要抓住的念头，猛地炸进猴子那被剧痛灼烧得滚烫的脑髓里！剧痛压垮了他的恐惧，更甚的是，他刚刚亲眼目睹了鬼影人偶在自己面前成形！那是操纵他的根源！

“呃……呃……啊——！”

猴子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却又如同困兽濒死反扑的嘶嚎！蜷缩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难以想象的蛮力！他那只死死捂着脖子仿佛要掐死自己的手，像挣脱了某种无形枷锁，猛地放开！无视脖子上传来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的剧痛警告，他那干瘦得如同鸡爪的手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痉挛般向上抬起，指尖指向自己的咽喉！然后，就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只布满擦伤和污垢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不到半秒，猛地拐了一个诡异的弧线，目标极其明确、速度如同扑向猎物的瘦小饿狼——

狠狠抓向了距离他不过两步远、那具对应他自己的诡异木偶的……脖子侧面！

指尖的目标，正是那根钉穿了木偶颈项、末端缠绕着怨念绿火的冰冷银针！

这一刻，凝固的空气被彻底引爆！

“猴子！别动那针！”林羽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混乱中响起，带着惊骇的剧震！他想要阻止，但高举绣片对抗鬼脸恐怖威压的身形根本来不及移动分毫！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王德发僵首的眼珠子猛地向猴子方向滑动，肥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惊愕。

被举到最高点的那片踩裂的鸳鸯绣片，其上血染的黑丝鸳鸯眼珠，猛地爆开两簇极其细微却又极其刺目的暗红血芒！林羽只觉手心那片锦缎碎片如同烙铁般滚烫！它上面承载的那对新娘亲手所绣的、凝固在虚假欢好瞬间的意象，与猴子这不顾一切的自毁式举动骤然产生了无法预料的、激烈的碰撞！

就在猴子那枯瘦的手指即将碰触到自己木偶颈侧银针的刹那，诡异空间更深处，猛地响起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断裂弓弦般的锐响！

绷！

是乌鸦振翅的声音！突兀而凄厉，仿佛从腐朽的屋宇结构最深处传来，又像贴着每个人的耳膜首接擦过！那乌鸦的啸叫尖锐得不似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