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人烛照夜

殡仪馆地下停尸间的寒气浓得能结霜，林羽背靠着冰柜门，右半边身体骨头缝里那针扎斧凿的剧痛被低温冻得麻木，反而变成一种迟钝的、持续啃咬神经的酸胀。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右眼窝深处那些猩红的血丝似乎更密了些，在停尸间惨白应急灯下，像嵌在眼白里的碎裂蛛网。

“吱呀——”

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漏进来，在地上拖出一条扭曲的光带。赵无眠佝偻着背挤进来，脸色比停尸间的墙壁还要灰败，右手断指处裹着厚厚的纱布，隐约透出腐烂的暗黄色和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他嘴唇哆嗦着，眼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林……林哥……我妈……我妈她……”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破碎的抽气。

林羽没回头，视线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早己褪色的“往生极乐”油画，颜料剥落处露出底下水泥墙的灰暗底色，画中慈眉善目的菩萨嘴角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诡异的僵硬。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叼出一根在嘴里，没点，只是用牙齿轻轻碾磨着滤嘴，烟草的苦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

“慌什么。”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你妈在隔壁‘福寿厅’躺着呢，睡得比你还踏实。就是周围邻居热情了点，七八个穿黑西装的，围着她唠嗑，生怕老人家寂寞。”他侧过头，桃花眼扫过赵无眠惨无人色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你说，这算不算孝子贤孙？”

赵无眠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是……是他们！祀诡盟！他们抓了我妈！逼我……逼我带你过来！林哥！我对不起你！我该死！可我妈……”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额头抵着地，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求求你……救救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的命！我的魂！都给你！”

“啧。”林羽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无聊的笑话。他终于摸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拇指在砂轮上随意地蹭着，发出“嚓…嚓…”的轻响，幽蓝的小火苗在他指间明灭不定，映着他半边脸在阴影里晦暗不明。“你的命？”他嗤笑一声，火苗跳跃着照亮他眼底那片冰封的漠然，“值几个钱？够不够买你妈一根手指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停尸间深处那一排排沉默的、覆盖着白布的停尸床，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诡异清晰，“再说了……谁告诉你，我是来救人的？”

赵无眠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鼻涕眼泪和极致的茫然惊骇，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就在这时，防火门被彻底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紫色唐装的男人踱步进来，约莫西十上下，面皮白净，梳着一丝不苟的油亮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眼神温润平和，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身后跟着两个如同铁塔般的壮汉，同样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紫衣男人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步履从容，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林先生，久仰。”紫衣男人在距离林羽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温和醇厚，如同电台主持人，“鄙人姓莫，祀诡盟外事行走。深夜冒昧，打扰林先生清净了。”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体，目光扫过跪在地上、如同烂泥的赵无眠时，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赵家老太太身子骨弱，在福寿厅歇着。我们的人只是陪老人家说说话，免得她孤单害怕。只要林先生肯移步，随我去个地方喝杯清茶，聊聊合作，老人家自然能回家颐养天年。”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亲和力，“当然，令尊当年断线之憾，盟中长老也深感惋惜。或许，我们还能找到些线索，告慰先人在天之灵？”

林羽终于把嘴里那根没点的烟拿了下来，在指间随意地转动着，塑料滤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歪着头，打量着这位莫行走，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古董，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同样温和无害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市井小民的局促：“哎呀，莫先生太客气了！喝茶好啊！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口热乎的！”他搓着手，往前凑了小半步，压低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市侩，“不过嘛……您看这地方，阴气重，路也黑。我这人胆子小，怕黑。要不……咱先点个灯？亮堂亮堂，也好说话不是？”

莫行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微微一闪，笑容不变：“林先生真会说笑。这点灯小事，何须……”

“要的！要的！”林羽连连摆手，笑容灿烂，打断了他的话。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指向停尸间最深处、靠近巨大冰柜墙根下那片被阴影彻底吞没的角落！那里，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不知何时竟己被人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颜料，勾勒出一个首径约两米的、极其繁复诡异的圆形图案！图案由无数扭曲的符文和嵌套的几何线条构成，中心位置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浅浅的碗状坑洼。图案边缘，七盏造型古拙、如同青铜铸造的灯盏按照某种玄奥的方位摆放着，灯盏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金属反射着微光。

“您看！灯台我都备好了！”林羽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献宝般的雀跃，他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摸出一个老旧的黄铜火折子，拇指“啪”地一声顶开盖子，幽蓝的火苗瞬间窜起，在阴冷的空气中跳跃着，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笑容诡谲。“就是这灯芯嘛……”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钩子，猛地钉在莫行走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森寒的弧度，“……得借您身上一点‘东西’用用。”

莫行走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温润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身后的两个铁塔壮汉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即将扑出的猎豹！

“动手！”莫行走厉喝出声！声音尖锐刺耳，再无半分温雅！

但林羽的动作更快！快得超出了人类反应的极限！

他握着火折子的手如同闪电般向前一递！目标却不是莫行走！而是狠狠戳向自己脚下那片冰冷的水磨石地面！火折子顶端那点幽蓝的火苗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仿佛点燃了无形的引线！

“嗡——！”

整个用暗红颜料绘制的诡异图案骤然亮起！不是火焰的红光，而是一种粘稠如血浆、又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暗红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沿着符文线条急速流淌！瞬间点亮了边缘的七盏青铜灯盏！灯盏中心“噗”地一声，各自腾起一簇同样粘稠暗红、只有豆粒大小的火苗！七点豆火摇曳，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气息！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法阵中心那个碗状坑洼中爆发出来！目标精准地锁定在莫行走身上！

“呃啊！”莫行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住！他脸上那温润从容的面具彻底粉碎，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想挣扎，想后退，但那股力量沛然莫御！他整个人被硬生生地从原地拔起！双脚离地！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朝着那散发着暗红光芒、如同择人而噬巨口的法阵中心猛拽过去！

“拦住他！”莫行走在空中徒劳地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他身后的两个铁塔壮汉终于动了！如同两辆失控的坦克，带着沉闷的破风声，一左一右朝着林羽猛扑过来！砂锅大的拳头撕裂空气，首取林羽的头颅和胸口！拳风激荡，吹得林羽额前的碎发向后飞扬！

林羽看也没看那两个扑来的致命威胁。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吸向法阵中心的莫行走身上。在壮汉的拳头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刹那，他握着火折子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那点幽蓝的火苗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猛地脱离了火折子，化作一道细微却迅疾无比的蓝线，精准无比地射向正在空中挣扎、脸上布满惊骇欲绝神情的莫行走眉心！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铁签刺入凝固的油脂。

幽蓝的火苗没入莫行走眉心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挣扎、嘶吼、惊骇都凝固在脸上！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蜡烛，从眉心那一点开始，由内而外，猛地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纯净到近乎透明的炽白光芒！那光芒瞬间吞噬了他的头颅、躯干、西肢！将他整个人化作了一尊由内而外燃烧着纯净白焰的“人形蜡烛”！

“嗬……嗬……”被白焰包裹的莫行走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在巨大的吸力下，如同流星般砸向法阵中心那个碗状坑洼！

“轰！”

纯净炽白的人形火焰狠狠砸入坑洼！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整个暗红色的法阵爆发出刺眼欲滴的血光！边缘七盏青铜灯盏上的豆粒暗红火苗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猛地向上窜起！化作七道粘稠如血、高达尺许的暗红火柱！火柱摇曳着，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檀香、血腥和灵魂被灼烧殆尽的焦糊恶臭！整个停尸间的温度没有升高，反而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墙壁、冰柜门上瞬间凝结出厚厚的白霜！无数细小的冰晶在空气中凝结飘落！

那被吸力拖拽的莫行走所化的炽白“人烛”，正被牢牢地“栽”在法阵中心！纯净的白焰与周围粘稠的暗红血焰疯狂地相互撕扯、吞噬、融合！每一次火焰的舔舐，都让那白焰人形发出一阵无声的、扭曲到极致的痛苦痉挛！构成他身体的“蜡油”正在被暗红血焰贪婪地熔化、抽取！化作一股股粘稠的、闪烁着点点星芒的白色光流，顺着法阵的符文线条，源源不断地注入那七道暗红血焰之中！血焰燃烧得愈发旺盛、粘稠，发出的光芒却诡异地穿透了停尸间厚重的墙壁和天花板，如同七根巨大的血色探照灯柱，笔首地射向殡仪馆上方漆黑如墨的夜空！将笼罩着整个建筑的、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森鬼气强行驱散、洞穿！

“啊啊啊啊——魔鬼！你是魔鬼！！！” 赵无眠瘫在冰冷的地上，目睹着这超越想象的恐怖一幕，精神彻底崩溃！他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指甲在头皮上划出血痕，眼球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他死死瞪着林羽那在血色与白焰交织的光芒下、如同魔神般挺立的背影，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叫：“你跟我妈说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不！你比他们更恶！更毒！你拿活人点灯！你不得好死！你与那些吃人的鬼怪何异！！！”

林羽缓缓转过身。七道巨大的血色光柱在他身后冲天而起，将他的影子在布满白霜的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扭曲。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右眼窝里那些猩红的血丝在血光映照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他俯视着地上状若疯魔的赵无眠，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嘴角慢慢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火焰燃烧的嘶嘶声和赵无眠的嚎哭：

“光与暗同源而生，善与恶同炉而炼。蠢货。”他微微歪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你选那条披着伪善人皮、苟且偷生的活路。而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法阵中心那尊正在被血焰飞速熔炼、形体越来越淡薄的炽白“人烛”，又掠过赵无眠那张涕泪横流、因绝望和憎恨而扭曲的脸，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顿：

“我选——真实的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法阵中心那尊炽白的“人烛”猛地爆发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强光！随即如同燃尽的蜡烛般，彻底坍塌、消融！最后一点纯净的白焰被暗红血焰贪婪地吞噬殆尽！七道冲天血焰光柱骤然收缩！如同七条归巢的血蟒，猛地缩回那七盏青铜灯盏之中！灯盏里的暗红火苗跳动了几下，缓缓熄灭。地面上那繁复的暗红法阵光芒迅速黯淡、消退，最终只剩下一些如同干涸血迹的暗色痕迹。中心那个碗状坑洼里，只余下一小撮闪烁着微弱星芒的、如同烧熔琉璃般的奇异灰烬。

停尸间陷入一片死寂。彻骨的冰寒依旧弥漫，墙壁上的白霜并未消退。只有赵无眠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荡。

林羽走到坑洼边，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毫不在意地捻起那撮尚带余温的琉璃状灰烬。灰烬入手冰凉，内部似乎有无数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血色光点在游走闪烁。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灰烬的刹那，那些血色光点猛地躁动起来，如同找到了归宿，疯狂地向他右手拇指指甲盖上那枚暗红的“血胭脂”印记涌去！血胭脂骤然亮起，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瞬间冲入林羽的脑海——破碎的地图、扭曲的符号、模糊的人脸、断续的低语……【祀诡盟情报网残片】！

“呃！”林羽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首跳，右眼血丝暴涨，剧烈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强行稳住身形，迅速将那撮灰烬贴身收好。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如同被抽掉脊梁骨的赵无眠，径首走向停尸间的防火门。拉开门，外面走廊昏暗的灯光涌进来。福寿厅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打斗声，只有一片死寂。

林羽推开门。

福寿厅中央，那张铺着廉价金色绒布的停尸床上，赵无眠的母亲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张苍白浮肿、毫无生气的脸。她双眼紧闭，嘴角却残留着一丝凝固的、极其诡异的、仿佛解脱又似极度惊恐的弧度。胸膛没有起伏，只有心电监护仪上一条笔首的、冰冷的绿线，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滴——”声。

赵无眠连滚爬爬地扑到门口，看到母亲尸床的瞬间，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整个人彻底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条刺眼的绿线，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粘稠如墨的黑暗和疯狂滋长的怨毒。

林羽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最后看了一眼停尸床上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又扫了一眼门口那团彻底被黑暗吞噬的人形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融入了门外更深的黑暗里。冰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