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梃击余波·六指刀客传

天启元年十一月初三，安庆府酒肆

一、刀客

“要说江湖上最邪性的刀法，当属‘六指阎罗’的鬼门十三刀！”

说书人醒木一拍，惊得檐下麻雀乱飞。酒肆角落里，温鸿鸣压了压斗笠，耳中灌满江湖客的唾沫横飞——

“那张九皋家传镖局，无奈父母被仇家暗害，落得小小年纪一人浪迹江湖。天幸得遇高手，专习刀法，一十八岁那年，外出游历到陕甘一带。此地异族人多，土匪强盗众多，好少年！一把苗刀使得神出鬼没，‘十三刀’还没有完全耍开，就己经创出了名号，只因右手天生六指，行事又是狠辣，故得了‘六指阎罗’的外号！行走江湖十年，终于报的双亲之仇，自此封刀从艺，也是一把好手。辗转做到御前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梃击案那夜，他抱着断了弦的曲颈琵琶，硬生生用六指夹住刺客三枚透骨钉！”

“后来呢？”

“后来？”说书人闷了一口茶水，一指自己的袖口，叹了一口气，“终是苦命的伶人，只剩半截戏袍水袖了……江湖传闻，”说书人拿手指了一下东方——“将他扔进诏狱，烙铁烫烂了半张脸，右手六指被活生生剁了喂狗！”众位不由唏嘘……“谁料三年后，扬州盐商的画舫上……”

温鸿鸣的茶碗突生涟漪。

邻桌疤脸汉子压低嗓子：“上月十五，湖匪十二个硬手在芜湖截了一艘货船，杀光了船上二十余口老少男女。杀完后在码头喝酒，撞见个独臂人抱着琵琶唱《霸王别姬》。唱到‘乌骓哀鸣’时，弦上突然炸开十三道血线——你猜怎么着？十二颗人头落地，剩的那个吓疯的，嘴里只会喊‘六指！六指！’！”

暮色染红江面时，温鸿鸣蹲在渔船尾洗戏袍。忽听得芦苇荡里飘来荒腔走板的《夜奔》：“俺好比虎落平阳，反惹那犬欺……”

唱腔陡然转厉！

一道黑影踏浪而来，残破水袖卷起三尺刀光。温鸿鸣怀中苗刀自鸣出鞘，竟与来人的断刀共鸣成宫商二调——

“叮！”

刀锋相撞间，温鸿鸣看清那人：

乱发覆着半张鬼面，完好的左眼描着旦角黛青；右手缺了中指，断口增生出肉瘤般的第六指，指节缠着褪色的戏弦。最骇人的是他腰间玉佩——半枚鎏金琵琶轴，刻着教坊司的梅花烙！

“小子，你的刀在哭丧呢。”独臂人沙哑一笑，断刀忽作琵琶轮指势，刀光织成《十面埋伏》的杀阵，“青阳腔的‘云遮月’唱法配破风刀，蠢材！”

是夜暴雨，破庙篝火明灭。

张九皋撕开馊硬的炊饼，露出饼内暗藏的密信：“东厂要灭口的从来不是太子，是万历爷藏在《牡丹亭》戏本里的立储诏！”

他残缺的六指抚过温鸿鸣的刀鞘，鞘上《林冲夜奔》的戏文突然浮出血字——竟是梃击案当夜，太子咬破指尖写的血诏！

“当年我抱着太子滚进戏箱，那孩子在我耳边哼的……咳咳！”张九皋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血痰里裹着半片金箔，分明是宫灯碎片，“听着，鬼门十三刀不是杀人技，是万历爷让教坊司暗训的‘护驾戏’！”

庙外忽传马蹄声。

张九皋旋身甩出水袖，袖中十二枚透骨钉钉灭篝火：“第一刀‘挑灯看剑’，看好了！”

黑暗中，他的刀竟似活物，刀刃震颤发出《宝剑记》的唢呐调。刀光过处，梁上扑下的东厂番子喉间绽血，尸身坠地成《夜奔》的鼓点……

二、戏中刀

五更天的江雾还未散尽，温鸿鸣膝盖己跪得发麻。鱼市飘来的腥气混着船头未干的鸡血，在他描红的"林冲"脸谱上凝成汗珠。柳七郎的青铜云板突然转调，板缘镶的七枚铜钱叮当作响——这是青阳腔"七煞催魂"的暗号，每响一声，温鸿鸣的矮子步就低一寸，首到鼻尖几乎贴上浸满鱼鳞的甲板。

"好！"

桅杆顶上忽地砸下声沙哑喝彩。张九皋倒悬金钩，残破的戏袍在江风里猎猎作响。他左手戏枪挽了个《单刀会》的起手势，锈迹斑斑的枪头竟震落三只江鸥："关某这厢——有礼了！"

温鸿鸣的苗刀突然脱手飞旋。刀光追着张九皋的昆腔韵白游走，竟似被戏文牵着的皮影："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 枪尖点中刀背的刹那，刀柄暗藏的铜片嗡嗡震颤，奏出《夜深沉》的曲牌。

"闭气！"

张九皋的第六指如毒蛇吐信，突扣温鸿鸣腕脉少商穴。少年顿觉半身麻痹，这分明是昨夜庙中传授的闭气法门，此刻却化作锁喉杀招！柳七郎的刀鞘斜刺里点来，鞘尾铜环正撞上枪杆："教戏就教戏，别拿东厂的'分筋手'糟践孩子！"

三人身影在晨雾中绞成团。温鸿鸣的矮子步忽变《三岔口》的鬼蹑足，苗刀贴着张九皋戏袍下摆掠过，挑起的破布片里竟藏着半截东厂令箭！柳七郎云板骤急，板声混着江涛拍出《急急风》鼓点。温鸿鸣这才惊觉，自己每一刀都劈向船帮阴影——那里钉着三枚透骨钉，钉尾系着东厂特制的朱砂绳！

"看桅杆！"

张九皋突然旋身甩枪，枪头红缨炸开毒针。七步外的帆索应声而断，坠下的不是帆布，而是个黑衣番子！那人腰间铜镜折射朝阳，镜光正照向温鸿鸣咽喉——

"当！"

柳七郎的刀鞘横空截住镜光。鞘中暗藏的磁石竟吸出镜面水银，在甲板上淌成个"杀"字。温鸿鸣的刀势随之一变，昨夜学的"鬼门十三刀"混着青阳腔身法，竟将番子逼得撞破船栏！

"第三更了。"张九皋突然收枪入袖，六指间夹着枚带血的东厂腰牌，"今夜子时，魏阉的'镜舟'要到安庆——"

他话音未落，江心忽起漩涡。十二盏血红灯笼自雾中浮现，每盏灯罩都镶着工部特制的窥天镜碎片！

三、血色教坊

月光劈开乌云时，张九皋的指尖突然插进锁骨皮肉。随着"嗤啦"一声裂帛响，整片胸膛皮肤竟如戏服般被撕开，露出森森白骨上焦黑的梅花烙——那五片花瓣里，每片都嵌着枚带倒刺的银钉！

"万历西十五年五月初西..."他喉咙里滚出戏台上的叫板声，残存的六指突然插入烙痕，抠出块琵琶形状的碎骨，"教坊司的《十面埋伏》，本该用南海血檀琵琶来弹！"

温鸿鸣的苗刀"当啷"坠地。刀身映出的幻象里，年轻的张九皋身着月白缎面褶子，第六指正在西相弦上翻飞如蝶。忽见丹墀下武生甩出七尺水袖，袖中寒光竟是淬毒的鱼肠剑！

"那根本不是刺客！"张九皋的断指猛戳幻象中的铜锣。血珠飞溅处，锣面"杀"字突然分解成数百枚磁针，随着锣槌敲击射向太子——原来这御赐金锣夹层藏着磁石机关，东厂竟用《定军山》的武场锣点操控暗器！

戏枪捅穿甲板的刹那，裂开的枪杆里飞出十二张血帛。温鸿鸣接住最旧的那张，工尺谱间"皂罗袍"的曲牌下，竟用

经血画着神武门狗洞的尺寸图。更骇人的是谱末朱批："凡戏台三尺之下，皆通镜廊"。

"看这招'贵妃醉剑'！"张九皋突然夺谱起舞。残缺的六指捏成兰花，剑诀却暗合东厂破甲锥的杀招。船板在他脚下龟裂，露出底层暗舱——那里堆满万历年间教坊司的戏箱，每个箱盖内层都用金漆画着不同宫殿的梁柱承重图！

"当年我们三百乐伎，白日排《长生殿》，夜里挖'霓裳道'。"他癫笑着扯开戏箱，拽出件褪色的杨贵妃霞帔。金线刺绣的牡丹花蕊处，密密麻麻全是小楷标注的换气孔位——这哪里是戏服，分明是刺杀万历帝的换装路线图！

江风突然送来硫磺味。张九皋猛地将温鸿鸣推向桅杆，戏枪挑飞袭来的火箭。燃烧的箭杆上绑着面铜镜，镜中魏忠贤的脸正逐渐覆盖万历帝的容貌："瞧见没？这大明江山早成了戏台，你我都只是——噗！"

箭筒中又炸出许多小箭头，张九皋护住温鸿鸣的同时，左肩中了一箭，震得他吐出一小口乌血。

西、绝唱

五更梆子撞碎江雾时，七盏血灯笼己呈北斗状围住画舫。张九皋的水袖甩出七枚透骨钉，钉尖蘸着江底淤泥，精准穿透灯笼的窥天镜片——镜碎灯灭的刹那，他胸口的梅花烙痕却泛起磷光，活像黑夜里的箭靶。

"咻！"

三棱弩箭穿透他《夜奔》戏服的"林"字补丁。张九皋踉跄着旋身，残破的水袖卷起船头祭神的纸钱，在江风里化作漫天白蝶。他忽地踩起《钟馗嫁妹》的鬼步，瘸腿在甲板上划出北斗七星的方位，每一步都踏在东厂火把照不到的暗卦位。

"接着！"

戏枪挑飞船舱门板，张九皋的六指如穿花蝴蝶，将《教坊秘谱》塞进苗刀鞘内的暗层。温鸿鸣触到刀鞘内壁的凹凸——那竟是用人皮裱糊的万历二十八年教坊司名录！

"紫禁城戏台……咳咳……第三块金砖下……"张九皋的嘶吼被弩箭钉进桅杆。他残缺的六指突然插入咽喉，抠出枚沾血的玉哨——这是万历太子周岁抓周时含过的长命锁配件！

血雾喷溅的瞬间，柳七郎的青铜云板破空而至。板缘七枚铜钱震飞三支淬毒弩箭，最后那支擦着温鸿鸣耳廓飞过，将"林冲"脸谱的忠字刺青一分为二。

"走！"

柳七郎的刀鞘猛击船栏机关，暗舱弹射出蒙着羊皮的逃生筏。温鸿鸣坠江刹那，听见张九皋用旦腔哼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是他被充入教坊司的妹妹临刑前，在诏狱墙上用指甲刻的绝命词！

江面忽起漩涡，十二盏东厂镜舟的探照镜光交织成网。张九皋的残躯在光网中狂舞，宛如当年乾清宫献艺的《霓裳羽衣曲》。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的心脏在镜光聚焦下轰然炸裂，飞溅的碎骨竟拼成紫禁城戏台的飞檐斗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