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苦涩的真相

卢卡恩的目光，落在那个用叉子费劲地卷起意面，然后塞得两颊鼓鼓的小女孩身上。

米歇尔正埋头大嚼特嚼，酱汁都沾到了嘴角。

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在他心头悄然蔓延。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餐桌礼仪明明无可挑剔。

想来是受过极好的教养。

即便当初身处魔域森林，面对最简陋的饭菜，她举手投足间也透着一股斯文与优雅。

可现在，她却吃得像只贪嘴的小花猫。

“唉。”

卢卡恩轻叹一声，顺手拿起餐巾，温柔地帮米歇尔擦了擦嘴。

米歇尔似乎早已习惯，乖巧地停下动作，甚至还晃了晃小脑袋，奶声奶气地道了句：“谢谢！”

话音刚落，她又一头扎进盘子里，继续与美食奋战。

看着她这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卢卡恩忍不住轻笑出声。

“可、可爱……”

凯瑟琳在一旁看得两眼放光，喃喃自语。

“是吧？我觉得她穿上连衣裙，一定像个小公主。”

夏昀也一脸陶醉地附和。

凯瑟琳望向米歇尔的眼神，简直快要滴出蜜来。

夏昀更是一副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为她量身裁衣的狂热模样。

唯有凛的表情，显得有些微妙。

卢卡恩猜，大概是因为她一直过着“清道夫”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进入学院后，这还是头一次和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

他暗自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每当看到米歇尔和凛这两个女孩待在一起，他心里总会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一方面，他感慨于前世纠葛不休的两人，今生竟会以如此平和的方式相遇。

另一方面，他又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的凛，究竟是为何，非要追到魔域森林深处，对这样一个孩子痛下杀手。

“哥哥、姐姐们，是在谈恋爱吗？”

米歇尔终于咽下满嘴的食物，捧起杯子喝了口饮料，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唰”的一下，凯瑟琳的脸瞬间红透了。

另外两人，卢卡恩和凛，却像是排练过一般，异口同声地给出了斩钉截铁的否定。

“不是。”

“才不要。”

“喂，‘才不要’是什么意思啊？搞得好像我多乐意似的！”

卢卡恩没好气地瞪向凛。

凛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依旧慢条斯理地用叉子戳着盘里的沙拉，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不知不觉间，这顿饭就变成了他们一行人的聚餐。

米歇尔却毫无半分生疏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进来。

“哥哥被拒绝了呀？真可怜。”

她眨着眼，一脸同情地看着卢卡恩。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卢卡恩心想。

“别叫我哥哥，”他刻意板起脸，“叫叔叔。”

“啊？叔叔？有那么老吗？”

米歇尔歪着脑袋，满脸不解。

卢卡恩清楚地记得，当初在魔域森林，她还亲口说过，他不像哥哥，反而更有叔叔的气场。

怎么现在又变了卦。

“行了，就叫叔叔。”卢卡恩摆了摆手，不想再纠缠。

“那姐姐们，我也要叫阿姨吗？”米歇尔又把头转向其他人。

“我无所谓。”凛淡淡地应了一声。

“唔，这个年纪被叫阿姨，感觉还是有点……”夏昀小声嘀咕。

凯瑟琳则是一脸纠结，显然也不太情愿。

米歇尔立刻了然地点点头，然后转回卢卡恩面前，露齿一笑。

“那就只叫卢卡恩叔叔‘叔叔’！”

“……好吧。”

卢卡恩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称谓。

被她叫“哥哥”，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时，服务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汤走了过来。

“你又点了什么？”夏昀好奇地问。

卢卡恩没回答，只是多拿了一把干净的勺子，递到米歇尔面前。

“我不吃这种东西啦。”米歇尔立刻噘起了嘴。

“别光吃意面，喝点热汤暖暖胃，”卢卡恩温和地说，“尝尝看，你会喜欢的。”

他记得，米歇尔从小就怕冷。

哪怕是现在，她也时不时会打个冷颤，轻咳几声，所以他才特意点了这个。

虽然眼下正值酷暑，但这孩子的体质似乎有些特殊。

“果然是叔叔才会点的东西，我讨厌南瓜……”

她一边抱怨，一边鼓着腮帮子。

“不是讨厌，”卢卡恩纠正她，“只是以前没吃过真正好吃的。”

米歇尔半信半疑地舀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下一秒，她的眼睛蓦地睁大了，满是惊喜地望向卢卡恩。

“真、真的好好吃！原来……我喜欢南瓜吗？”

“我就说你会喜欢吧。”

卢卡恩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他记得，在魔域森林时，只要他用南瓜做菜，她总会吃得特别香甜。

如今，看着她捧着碗，一勺接一勺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卢卡恩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饭后，一行人准备返回旅店，米歇尔却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拉着卢卡恩的衣角不肯放。

“我也要和姐姐、叔叔一起玩！”

“……好吧。”

卢卡恩终究是拿她没办法，只好点头妥协。

见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凯瑟琳、夏昀和凛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或许是出于那份未能保护好她的愧疚，卢卡恩再次让步了。

总不能让她看到旅店里那帮虎视眈眈的强盗。

就当是熟悉路况，顺便陪这孩子散散步吧。

卢卡恩心想，干脆就让她带路，按她的步调走走看看。

“……！”

夏昀突然惊呼一声，闪电般躲到了卢卡恩身后。

卢卡恩心头一紧，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复古服饰的矮胖男人，正从他们面前经过。

男人身旁，还跟着两名腰间佩剑、气息沉稳的护卫。

“怎么了？”

卢卡恩感觉到夏昀在身后瑟瑟发抖，不由得低声问道。

夏昀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颤抖着回答：“那、那是我叔父……奥列格·莱曼。”

“什么？”

卢卡恩心头一震。

就是那个不仅强迫夏昀去诱惑阿瑞斯，还在她失败后狠心断绝关系的混账叔父？

卢卡恩看着那家伙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心想这肥头大耳的样子，和清秀的夏昀可真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他瞥了身后的夏昀一眼，用眼神示意。

“跟上去看看。”

“什么？为、为什么啊？”

夏昀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提议，一时慌了手脚。

但凛已经心领神会，率先行动，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人群。

凯瑟琳则拉起米歇尔的手，笑着哄道：“米歇尔，我们来玩间谍游戏好不好？偷偷跟着前面那个胖叔叔。”

“听起来好好玩！我最喜欢了！我以前就经常偷偷跟着爸爸！”米歇尔兴奋地压低了声音。

“等、等等！”夏昀还想阻止，但为时已晚。

在凛熟练的带领下，一场突如其来的跟踪行动就这么开始了。

奥列格·莱曼的护卫看起来实力不俗，但凛毕竟是“清道夫”出身，在隐匿行踪方面更胜一筹，一行人的跟踪进行得还算顺利。

“哈……真是的，为什么要跟上他啊……”

夏昀一路小声叹气，满心不解。

但对卢卡恩而言，这不仅仅是为了夏昀。

如今的科里夫城，仿佛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形形色色的人都被卷了进来。

“斗犬”、“清道夫”、王室监察官海妮·罗萨莱斯……

现在，又凭空冒出来一个夏昀的叔父，奥列格·莱曼。

卢卡恩对这诡异的局面深感困惑，脚下的步伐却没有丝毫停歇。

他们跟着奥列格走了比预想中更长的一段路。

那胖子一路上累得呼哧带喘，却始终没有选择骑马，仿佛徒步是一种必须遵守的礼节。

最终，奥列格在一座远比想象中更为气派的宅邸前停下了脚步。

卢卡恩一行人则迅速躲进不远处的巷子深处，悄悄探出头观察。

“他是来拜访这座宅邸的主人？”卢卡恩低声问。

“亲自走这么远的路来拜访？以他的自尊心，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夏昀也觉得奇怪。

“等等，这座宅邸是……”凛似乎认出了什么，眉头微蹙。

“米歇尔，你和凯瑟琳姐姐在里面待好。”卢卡恩叮嘱道。

“哼，我也想看嘛。”米歇尔有些不乐意。

凯瑟琳还是把她拉到了巷子更深处，以防万一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健硕、黑发扎成马尾的男人从宅邸里走了出来。

“那是……米卡埃尔·波特伦的宅邸？”夏昀低呼出声，“叔父来找波特伦？”

卢卡恩心中一动。

米卡埃尔·波特伦与“斗犬”组织有关，而夏昀那个势利的叔父，此刻竟亲自登门拜访。

看来，确实有什么事正在暗中酝酿。

“凯瑟琳姐姐，你知道吗？这里离我家很近哦！”米歇尔的声音突然响起。

“等、等等，米歇尔！”凯瑟琳没能拉住她。

只见米歇尔甩开凯瑟琳的手，小脑袋先是探出巷口，紧接着，竟像只出笼的小鸟，径直从正在暗中观察的卢卡恩他们身边跑了出去！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想去抓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米歇尔一边迈着小短腿飞奔，一边发出了惊喜的大喊：“咦？爸爸！”

“什么？”

巷口边的卢卡恩、凛和夏昀，全都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个突然窜出来的小小身影，一路小跑着冲向奥列格·莱曼，和那个扎着马尾的男人。

米卡埃尔·波特伦。

然后，她一下子扑进了米卡埃尔的怀里。

“哎哟，我的小公主！今天又跑去哪里探险啦？”

米卡埃尔一把抱起女儿，语气里满是宠溺。

“对呀！今天我和漂亮的姐姐，还有一个叔叔一起吃饭、一起玩了呢！”

米歇尔兴奋地汇报着今天的见闻。

“叔叔？”

米卡埃尔·波特伦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显然是在担心女儿跟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即便奥列格还站在一旁，他锐利的目光也已经扫视过来，瞬间就锁定了巷口后面姿态尴尬的卢卡恩一行人。

“你们就是……陪我女儿玩的人？”

米卡埃尔的语气里，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现在逃跑，反而更显可疑。

卢卡恩心念电转，他注意到奥列格已经认出了夏昀，正用一种极为惊讶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掉了。

卢卡恩挤出一个最自然的笑容，主动走了出去。

“您好，我们是伊埃斯学院的学员。趁着假期出来旅行，偶然遇到了令爱，就陪她玩了一会儿。她真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是啊，我的米歇尔确实很可爱。”

米卡埃尔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

“爸爸！这个哥哥是叔叔哦！”米歇尔指着卢卡恩大声嚷嚷，“明明是哥哥，却非要让我叫他叔叔！是不是很奇怪？”

“哈哈，是吗？”

米卡埃尔被女儿天真的话语逗笑了。

卢卡恩表面平静，心脏却怦怦狂跳，生怕米歇尔下一句就说出他们跟踪奥列格的事。

幸好，及时跟上来的凯瑟琳和夏昀接过了话头，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了。

“既然如此，几位不如进来喝杯茶吧，”米卡埃尔发出了邀请，“看样子，你们还请我的女儿吃了饭，又陪她玩了这么久，理应由我来道谢。”

“对啊对啊，姐姐，叔叔！来我家玩吧！”米歇尔也跟着起哄。

卢卡恩有些犹豫。

考虑到夏昀和奥列格的关系，此刻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告辞。

然而，没等他开口，夏昀却抢先说道：“那……就打扰了。”

她说这话时，小手紧紧拽着卢卡恩的衣角，那模样，活像一只在猛兽面前瑟瑟发抖，却又故作镇定的小动物。

她这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啊。

卢卡恩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一个能获取“斗犬”和米卡埃尔·波特伦情报的绝佳机会。

正是为此，夏昀才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主动抓住了它。

卢卡恩在心里默默道了声谢，随后一行人便跟着米卡埃尔走进了宅邸。

奥列格全程板着一张脸，显得极不耐烦。

他既没有和夏昀打招呼，也没有多言半句，似乎是想在米卡埃尔面前维持某种体面。

卢卡恩暗自思忖，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但他能感觉到，米卡埃尔·波特伦似乎是个相当重视家庭的人。

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奥列格恐怕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及，夏昀是他已故弟弟的女儿，一个已经被他扫地出门、断绝关系的孩子。

一瞬间，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米歇尔·波特伦。

她的父亲，米卡埃尔·波特伦，与“斗犬”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很可能是在某场派系争斗中的失败者。

因此，作为他仅存的血亲，米歇尔才会遭到对立势力——也就是凛曾经所属的“清道夫”组织的追杀。

最终，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在魔域森林那样的偏僻之地，香消玉殒。

这个苦涩的真相，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眼下却只有卢卡恩一人知晓。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默不作声地跟随众人，踏入了这座宏伟而冰冷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