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笨功夫》

柏林“熔炉”展厅的空气带着钢铁冷却后的金属腥气。小石头的《乡土长卷》挂在粗粝的砖墙上，画里村口的老槐树虬枝铁干，突突冒黑烟的铁蛋牌拖拉机轮子碾着赭红的泥浪，池塘边鼓噪的蛤蟆肚子圆得像要炸开。几个穿着剪裁利落、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的年轻人聚在画前，低声交谈，德语单词像冰珠子滚落：

“原始主义…过于首白的民俗表达…”

“技法…装饰性大于观念深度…”

“在这种语境下…缺乏必要的解构…”

翻译凑近念念，声音压得极低，却一字不漏地钻进小石头耳朵里。他站在画旁，崭新的西装像一层硬壳箍着他，掌心黏腻的汗浸湿了裤缝。那些挑剔的目光像小刀子，刮着他用“笨功夫”一层层糊起来的底气。他想起国家博物馆那个法国老头的狂热，想起巴黎孩子们的欢笑，可在这里，在这座钢铁与历史的冰冷殿堂里，他的“土坷垃”似乎又变回了不值钱的泥巴。

一个穿着烟灰色高领毛衣、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踱步过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落在长卷装裱接缝处那个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色差点上——那是他熬了十七个通宵，手指被刻刀豁开又结痂，才勉强修补好的“勋章”。

“年轻人，”男人的声音透过翻译传来，带着日耳曼式的精确与不容置疑的冷硬，“这个节点（Node），处理得不够严谨。在‘熔炉’，我们推崇的是极致的工艺纯粹性（Purity）。任何微瑕，都是对观众智性的冒犯。” 他指尖虚点那个小点，像在宣判一处不可饶恕的罪证。

空气骤然凝滞。念念和阿玛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石头绷紧的后背上。

小石头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低头，想道歉，想把自己缩进那身别扭的西装里。可目光扫过自己摊开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暗红色的新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朱红纸屑。念念姐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笨功夫’下到骨子里，疤就是你的铠甲！”

一股混着土腥味的蛮劲猛地顶上来，撞散了那点怯懦。小石头没退，反而迎着那冰锥似的目光，踏前一步。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他摊开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把油光锃亮、却掩不住岁月豁口的“土狗”剪刀，还有一枚磨得发亮的微型刮刀。

“先生，”小石头的声音有点紧，带着浓重的乡音，像石头砸在铁板上，“您说得对，这点儿，不够‘纯粹’。” 他用刮刀尖虚虚点了点那个小点，手腕稳得像焊住了，“这是俺头回伺候这么金贵的‘祖宗’，栽了十七个跟头，豁口了三把刀，手指头差点交代进去，才糊弄上的‘疤’。” 他顿了顿，眼神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住那德国男人镜片后的眼睛，“俺现在知道，弄到天衣无缝，得靠比头发丝还细的机器，俺眼下，没那玩意儿！”

他猛地提高音量，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可俺有这！”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俺能下的，就是死力气！一刀一刀，把这画当俺爹娘祖坟伺候！这‘疤’是不好看，可它实打实，刻着俺的‘笨功夫’爬到哪座山梁子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下回！下回俺爬也要爬到山顶，让您这‘纯粹’的刀子，也挑不出半粒灰！”

翻译的声音落下，偌大的展厅陷入一片死寂。砖墙似乎都在吸收这掷地有声的宣言。那德国男人脸上的冰霜，肉眼可见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没说话，镜片后的目光从小石头伤痕累累的手，移到他因激动而涨红的、倔强的脸，再落回那个微小的“疤”上。时间仿佛凝固。

几秒钟后，男人忽然伸出手。那手保养得宜，骨节分明。他没用握手的礼节，而是像铁匠拍打一块烧红的毛铁，重重地、一下、两下、三下，拍在小石头厚实的肩膀上。力道很大，拍得小石头身子晃了晃，西装下的肌肉绷得死紧。

‘笨功夫’（Bèn gōngfu）！” 男人生硬地挤出三个中文音节，金丝眼镜后的冰层彻底融化，露出一种近乎灼热的探究，“好！心尖上的力气（Kraft des Herzens），比冰冷的机器（Mase）…更接近‘纯粹’（Rei）的本质！” 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可，“我记住你的‘下回’了，年轻人。我等着看那座‘山’。”

人群里不知谁带头，掌声稀稀拉拉响起，随即迅速连成一片，在冰冷的工业穹顶下回荡，带着金属的铿锵质感。这掌声，不是给一幅完美的画，是给一双沾着泥土、刻着风霜、却淬炼出金石之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