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砺锋》

念念的心像被那只刻刀剜了一下。她放下木板，双手包裹住阿玛莉微凉、带着薄茧的手。“阿玛莉，风的声音，属于旷野，属于所有肯俯身倾听的耳朵。” 她的声音沉如磐石，压住翻涌的情绪，“格哈德要卖的，不是你的‘声音’，是挂在你声音上的一个镀金的价码牌。那牌子很亮，能让你住进玻璃宫殿，裹上丝绸，被一群人围着喊‘大师’。” 念念的目光如炬，穿透阿玛莉眼底的迷雾，“可那金光，会刺瞎你的眼，让你忘了风打哪儿来，忘了你的刀，本该刻进什么样的木头里！”

阿玛莉的手指在念念掌心猛地一蜷，像受惊的雏鸟。“那…石头弟弟呢？他的‘土坷垃’…在这里好像…有点‘土’？” 她小声问，带着担忧。

念念想起小石头白天面对冰冷挑剔时那股豁出命去的蛮横，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石头？他那块‘土坷垃’，是他自己从泥里刨出来的金疙瘩，沉得压手！他今天那股‘愣’劲儿，就是他的根扎穿了地壳！格哈德那套镶金边的‘盒子’，装不下他！” 她语气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铁，“阿玛莉，记住，你的刀，只刻你心里的风，刻萨卡苏的烈日和中国的雨！其他的，都是过耳的风沙！有根，再大的风，也拔不动你！”

阿玛莉眼中的迷茫，像被劲风吹散的薄雾，渐渐沉淀为一种岩石般的坚定。她用力回握念念的手，重重点头，每一个字都像刻在木板上：“嗯！刀刻风！不刻价签！”

柏林展览最后一天的黎明前。城市还在浓黑的襁褓中沉睡。念念被一种细微、却富有穿透力的“沙…沙…”声惊醒。声音来自套房的客厅。

她无声地推开一条门缝。熹微的灰蓝晨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渗入，勾勒出一个伏在矮几上的瘦削轮廓。是小石头。他没开顶灯，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玻璃几面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他穿着揉皱的睡衣，头发支棱着，像刚打完架的刺猬，正全神贯注地佝偻着背。左手死死按着一小块边缘锋利的进口装裱卡纸，右手紧攥着那枚微型刮刀，屏住呼吸。手腕稳得像浇筑在桌面上的铁砧，刀尖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度，一丝丝、一毫毫地刮削着卡纸的切面边缘。动作轻微到极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专注。旁边散落着几片刮废的纸屑和几张画满标记的草图——他在复刻那个德国男人口中“纯粹”的装裱工艺。

念念靠在冰凉的门框上，没有惊动。小石头刮完最后一刀，捏起那片卡纸，对着窗外渐亮的微光，眯着眼反复审视边缘的平整度，甚至凑到鼻尖嗅了嗅那新刮出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纸纤维气味。不甚满意地皱紧眉头，像面对一件未完成的圣物。他毫不犹豫地扔掉，又拈起一张新的卡纸，重复那枯燥到令人发疯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晨光无声地爬升，染亮了他额角细密晶亮的汗珠，照亮了他眼底那簇永不熄灭的、名为“笨功夫”的野火。

念念轻轻合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嘴角无声地扬起一道锋利的弧线。她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浮华的名利场，多少柏林、巴黎或更远的异域吹来的妖风，只要这簇“笨功夫”的野火烧着，只要那把沾着故乡泥土的剪刀还死死攥在手里，他们的“根”，就永远深扎在那片生养他们的沃土之下，扎在奶奶守望的山坡之上，扎在每一缕带着麦浪翻滚声和风痕呼啸的——**中国魂**里。

窗外，柏林城苏醒的庞大喧嚣隐隐传来。新的风，又将扬起征尘。而破壁的刀锋，己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磨砺出更加内敛、更加淬硬、足以劈开一切浮华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