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弥留之诺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薄冰，覆盖在重症监护室的每一寸空气里。

付明瀚盯着心电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那微弱的波动像一根细线，系着他全部的呼吸。

云斜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缠满绷带的手腕上，还留着G组织审讯时的淤青，此刻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水……”云斜的喉结艰难滚动，声音轻得像碎掉的瓷片。

付明瀚立刻用棉签蘸了生理盐水，小心翼翼地擦过他干裂的嘴唇。

纱布摩擦皮肤的触感让云斜睫毛颤了颤，涣散的目光忽然聚焦，落在付明瀚肩章的星星上。

“军校……”他忽然低声说，嘴角勾起一点极浅的弧度，“白衬衫……你穿真好看。”

付明瀚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毕业典礼后，云斜第一次夸他穿白衬衫好看，当时他还笑着把毕业合影塞给云斜，说要把“土包子”的模样裱起来。

此刻病床上的人，头发因化疗变得稀疏，锁骨在单薄的病号服下凸起，却在弥留之际，记起了十年前那件干净的白衬衫。

“我给你带了，”付明瀚从随身背包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凑到云斜鼻尖，“你闻，洗得很干净。”

布料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云斜的鼻翼轻轻翕动，像是在贪婪地汲取这熟悉的气息。

他的手指摸索着衬衫的领口，那里还留着付明瀚年少时不小心蹭上的墨水渍。

“别再……举枪了……”云斜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后怕。

付明瀚知道他在说靶场的对峙，说工厂里假装的背叛。

那些用枪口相向的瞬间，每一次扣动扳机的假动作，都像针一样扎在云斜心上。

此刻他眼神里没有了卧底时的冰冷，只剩下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与释然，“真好……不用再伤你了……”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急促起来，血氧饱和度的数字急剧下降。付明瀚抓着云斜的手猛地收紧，却感觉到那只手正在变得冰凉。

“云斜！撑住！医生说你可以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

云斜没有回答，只是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窗外。

军区大院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在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场景像极了军校报到那天，朱红围墙上的梧桐叶正染着浅黄，蝉鸣里混着新生的喧闹。

那时的云斜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在人群里沉默地走进校门，而付明瀚正站在窗边整理真丝枕套，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悄然咬合。

“张磊……”云斜忽然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照片……该换新的了……”

付明瀚瞬间红了眼眶。

他们三人的毕业合影还摆在付明瀚的床头柜上，照片里的云斜笑得有些拘谨，付明瀚意气风发地搭着他的肩，张磊挤在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

后来张磊在一次边境巡逻中为保护物资牺牲，临终前还攥着洗得发白的合影。如今照片上只剩下他和云斜，却连这最后的影像，也即将成为永恒的纪念。

“会换的，”付明瀚哽咽着答应，“等你好了，我们去照新的，去你老家的山里，去我们第一次拉练的地方，好不好？”

云斜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好，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复明瀚脸上，那双曾在G组织的黑暗里变得冰冷的眼睛，此刻像落满星光的湖面，清澈得让人心碎。

他看着付明瀚，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吐出两个字：

“……兄弟……”

这声“兄弟”轻如叹息，却重重砸在付明瀚心上。

他想起军校毕业时那句“做一辈子兄弟”的约定，想起“狼牙”宿舍里“一起回来”的承诺，想起边境河水中“活下去”的嘶吼。

原来无论经历多少误解与生死，这两个字始终是他们之间最坚固的纽带。

云斜的手突然彻底松开，垂落在床单上。心电监护仪发出持续的长鸣，屏幕上的曲线拉成一条首线。

“云斜？云斜！”付明瀚疯狂地摇晃着他的肩膀，“你醒醒！你说过要做一辈子兄弟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时，付明瀚正抱着云斜逐渐冰冷的身体，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一遍遍地喊着云斜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泪水砸在云斜苍白的脸上，却再也换不回那个熟悉的眼神。

“付队长，节哀……”护士长试图拉开他，却被他甩开。

“他没死！他只是睡着了！”付明瀚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云斜，你看，白衬衫在这儿呢！你说过要穿给我看的！”

他把白衬衫盖在云斜身上，布料很快被渗出的血迹染湿。

那片熟悉的白色，此刻却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覆盖在曾经鲜活的生命上。

太平间的冷风吹得付明瀚打了个寒颤。

他坐在云斜的遗体旁，握着他己经僵硬的手，一遍遍回想最后那声“兄弟”。

原来云斜在弥留之际，最怀念的是军校的白衬衫，最安心的是不再需要伤害兄弟，最遗憾的是没能和他拍一张新的合影。

他从云斜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半张烧毁的合影——正是军校毕业时那张。

照片上的云斜笑容清晰，付明瀚的脸却被烧去了一半，只剩下搭在云斜肩上的手臂，还保持着当年的姿势。

“傻瓜……”付明瀚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云斜的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你怎么不早说……”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少年时的约定。

付明瀚想起第一次在寝室遇见云斜，想起野外拉练时他折返救援的背影，想起靶场上颤抖的枪口，想起工厂里那句“走！”。

原来所有的误解与伤害，都是命运布下的迷阵，而支撑着云斜走过炼狱的，从来不是卧底的使命，而是那句“一辈子的兄弟”。

弥留之际的诺言，最终成了永恒的遗憾。

付明瀚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云斜安详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不必说出口，早己刻在灵魂深处；有些兄弟不必常相伴，却会用生命守护彼此的岁月。

他轻轻抚平云斜额前的碎发，在他耳边低语，像回到了军校那个安静的夜晚：

“云斜，别担心。兄弟的约定，我替你记着。”

“下辈子，换我先找到你，换我护着你，好不好？”

太平间的灯光惨白，映着付明瀚泪湿的脸，也映着云斜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兄弟之诺，虽成绝响，却在时光的长河里，化作了永不褪色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