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宅叩问

轿车驶入陈家老宅时，雕花铁门在引擎声中缓缓打开，门柱上的铜狮浮雕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我攥紧手袋，真丝手套下的掌心沁出冷汗——那是林薇特意让我戴上的，说苏晚出席正式场合必戴珍珠白手套。后视镜里，玫瑰园的白玫瑰渐成模糊的色块，而前方的老宅像头蛰伏的巨兽，张开黑黢黢的口。

“记住，”林薇隔着真皮座椅递来补妆镜，“祖母喜欢晚晚穿素色旗袍，这袭杭罗料子是苏晚去年生日宴穿的。”镜面映出我僵硬的脸，旗袍领口的盘扣勒得脖颈发紧，那是林薇亲手系的，说苏晚打结时会留三毫米空隙。车停稳时，我看见门廊下站着的老妇人，银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髻，珍珠耳坠在阴沉天色里闪着微光。

“祖母。”陈廷洲先下车，伸手扶我时，指尖在我腰侧轻压——这是昨天排练过的暗号，提醒我微笑时左眼下方的梨涡要加深。我踩着三寸高跟鞋下车，旗袍开叉处露出的小腿肌肉不自觉绷紧，听见祖母的翡翠手镯碰撞门框的声响：“回来了。”她的目光掠过我，像在看一件蒙尘的旧物。

老宅前厅挑高八米，穹顶的水晶灯落着百年尘埃，却擦得锃亮。我盯着地面拼花大理石，每一块纹路都像精心计算过，想起父亲病房的水泥地，裂缝里还嵌着我上次打翻的药渣。祖母坐在酸枝木太师椅上，侍女奉上青瓷盖碗，她掀开碗盖的动作与苏晚照片里的姿势分毫不差——林薇让我对着视频练了整整三天。

“听说你在学泡咖啡？”祖母呷了口茶，盖碗轻叩茶托的脆响让我肩膀一颤。陈廷洲替我回答：“她很用心，己经能调出晚晚喜欢的甜度。”祖母放下茶碗，指甲上的丹蔻红得像血：“晚晚泡咖啡时，会把糖罐擦三遍，你擦了吗？”我僵在原地，林薇只教了用量，没说要擦糖罐。

空气突然凝固，只有座钟摆锤晃动的声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其中，像个跑调的音符。陈廷洲刚要开口，祖母却抬手制止，目光落在我腕间的珍珠手链上——那是苏晚的遗物，链节间卡着我昨天不小心蹭上的咖啡渍。“晚晚从不让饰品沾到半点污渍，”她伸出手，“摘下来，让张妈拿去清洗。”

手链滑落时，我看见自己腕骨处的淡褐色胎记——那是父亲说过“像朵小向日葵”的印记，此刻却被珍珠的光泽衬得黯淡。祖母接过手链，对着光看了看：“这串珍珠还是她十八岁生日我送的，唉……”尾音拖得很长，像根线勒住我的喉咙。陈廷洲轻咳一声：“奶奶，路上堵车，晓……晚晚累了。”

“累？”祖母挑眉，眼角的皱纹像刀刻，“晚晚当年跟着我出席慈善宴，站一整天都不会说累。”她指了指墙上的肖像画，苏晚穿着同款旗袍，笑靥温婉，“你看她这双手，弹得好钢琴，插得好花，不像有些人……”话音未落，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是常年搬货留下的硬茧。

晚宴摆在露天庭院，紫藤花架下的长桌铺着爱尔兰蕾丝桌布。我坐在陈廷洲右侧，面前的银质餐具摆成扇形，让我想起医院的手术器械。祖母坐在主位，频频将苏晚用过的餐具推到我面前：“这只汤勺晚晚最喜欢，说柄上的缠枝莲刻得生动。”我接过汤勺，看见内侧刻着“SW”，与我锁骨链上的缩写重叠。

“听说你父亲病了？”祖母突然问，舀汤的手停在半空。陈廷洲放下刀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是，肺癌晚期，不过手术很成功。”祖母点点头，夹起一块龙井虾仁：“晚晚母亲走得早，她最懂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呀，要多学学她的懂事。”虾仁在瓷盘里泛着油光，让我想起父亲病房里寡淡的白粥。

席间有亲戚隐晦地打量我，窃窃私语像蚊虫般萦绕。一位戴钻石胸针的妇人突然说：“哎呀，这孩子眉眼间真像晚晚，就是气质……”话没说完就被祖母打断：“气质是慢慢养的，晚晚刚来陈家时也怯生生的。”她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审视，“不过晚晚从不穿露趾凉鞋，脚趾甲总涂月牙白。”

我猛地缩回脚，帆布包里的廉价凉鞋被真丝旗袍掩盖着，脚趾甲是上周打工时蹭掉的裸色甲油。陈廷洲将一块切好的牛排推到我面前，刀叉碰撞声里低声说：“别紧张。”可他指尖的温度透过餐盘传来，却让我想起昨天普拉提课上教练的矫正带——同样的束缚感。

餐后甜点是苏晚最爱的杏仁豆腐，祖母让我亲自端给她。瓷碗很烫，我走在回廊里，听见隔壁书房传来陈廷洲的声音：“……她很像，连拿咖啡杯的手势都练得差不多了。”心猛地一沉，躲在廊柱后，看见他对面坐着的男人——苏晚的旧友赵毅，正翻着一本相册：“像又如何，骨子里不是一个人。”

“够了。”陈廷洲的声音冷硬，“只要能应付家族，像与不是有什么区别。”这句话像冰锥，刺穿了我强撑的镇定。手里的杏仁豆腐晃了晃，洒出几滴在旗袍下摆，晕开浅黄的印子——那是苏晚最忌讳的污渍。我听见祖母的呼唤从客厅传来，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走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怎么去了这么久？”祖母接过瓷碗，看见旗袍上的污渍时，眉头瞬间拧紧。陈廷洲刚要解释，我却先开口：“是我不小心洒的，对不起。”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客厅鸦雀无声。祖母放下瓷碗，指节叩着桌面：“晚晚从不会犯这种错，她做事最是稳妥。”

我盯着地上的拼花大理石，那道裂痕像极了父亲手术单上的签名。陈廷洲突然起身，将我护在身后：“奶奶，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他的后背挡住祖母的目光，却挡不住我心底的寒意。离开老宅时，雕花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像一口棺材盖，将我在陈家老宅的屈辱与挣扎，都封进了这座华丽的囚笼。

轿车驶离庄园时，我回头看见祖母站在门廊下，银发在月光下像片霜。她手里攥着苏晚的珍珠手链，对着我们的车影久久伫立。我摸了摸腕骨上的胎记，突然想起林薇说过的话：“替身的本分是安分守己。” 可此刻，我只想撕开这层苏晚的皮囊，问问陈廷洲，问问祖母，也问问我自己 —— 当一个人的存在，只是为了填补另一个人的空缺，那这份存在，究竟算什么？

车内一片沉默，陈廷洲突然递给我一方手帕：“擦擦手吧，刚才端碗时烫到了。”我这才发现虎口处的红印，接过手帕时，看见上面绣着“CTZ”——他名字的缩写，却没有我的。窗外的白玫瑰田飞速倒退，像无数个苏晚的影子，在夜色中对我微笑，而我，只是她们身后那个模糊的、试图模仿的轮廓。

回到玫瑰园别墅，我冲进洗手间，撕下拉链扯掉旗袍，对着镜子看见锁骨处的红痕——那是白天祖母抓握留下的指印。水龙头的冷水泼在脸上，我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两勺糖的枷锁，不过是这场叩问的开始。在陈家老宅那座华丽的迷宫里，每一次微笑，每一次颔首，都像是在墓碑前献花——献给那个叫苏晚的女孩，也献给我正在埋葬的，名叫李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