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镜中花，水中月

三月初三，酉时三刻，御花园的百尺朱楼笼在琥珀色的暮色里。

檐角铜铃被穿廊风拂动，发出碎玉般的清响，惊起檐下筑巢的燕子，翅影掠过三十六盏新悬的羊角风灯。

每盏灯面都绘着前朝画师笔下的「百蝶图」，此刻烛火初燃，蝶翼上的金粉被烘得簌簌飘落，像场永不融化的碎金雪，落进贵女们挽起的高髻里，沾在她们涂了凤仙花汁的指尖上，恍若给这春日宴添了层虚妄的金箔。

「丞相府千金齐青岱到——」

通报声由穿黄马褂的内侍尖着嗓子喊出，如同一枚银针坠入盛满胭脂的银盆，惊破了席间浮着的甜腻气息。

齐青岱扶着雕栏玉砌的鎏金栏杆拾级而上，新制的桃粉缎裙像团被春风揉皱的云霞，裙角用「虚实绣」技法绣着的千朵并蒂莲正随着她的步伐轻颤。这针法是她照着前世见过的3D打印图案改良的，近看只是素色丝线勾勒的花瓣轮廓，远观却因丝线走向不同，泛着七彩光晕，仿佛每朵花里都封存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晨露，在廊下宫灯的映照下，竟似要从裙上挣出，在汉白玉台阶上洇开一片朦胧的虹。

「青岱见过皇后娘娘。」

她福身时，广袖如流云般垂落，腕间细银链轻晃，坠着的「长乐」玉牌发出清越声响。

这玉牌是她从丞相府库房的积尘里翻出的前朝遗物，形制古朴如士人宽袖，边角被岁月磨得温润，却在烛火下映出奇异的反光——原来牌面用极细的阴线刻着太微山地形图，山峦走势间藏着「长乐未央」西字，需借月光斜照方能看清。皇后望着玉牌，凤眸微弯

「这等古物倒少见，竟让你翻着了。」

「回娘娘的话，前日整理祖宅旧物，见这玉牌上的纹路像流水，便想着戴来凑个趣。」

齐青岱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掩住眼底闪过的算计。

她早知皇后近年崇尚「简约之风」，厌恶贵女们满身珠翠的奢靡做派，这枚看似普通的玉牌，实则暗合太后年轻时「以素为贵」的审美，恰如她今日刻意改短的裙幅、弃用的珠钗，皆是算准了圣心的「投其所好」。

长公主林昕斜倚在鎏金软榻上，指尖拨弄着赤绡裙上的金线鸾鸟，眼尾的胭脂被烛火烘得发亮，像抹凝固的血。

她今日穿的是蜀地进贡的「霞光锦」，裙裾用七十二片裁成蝶形的锦缎拼接而成，行走时如火焰流动，每只金线绣的蝴蝶触须都缀着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扑向烛火，化作飞灰。

「齐小姐这裙子倒像会变戏法。」

太子林州牧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如浸了蜜的冰棱。

他身着月白锦袍，腰间天玑佩刻着的北斗七星泛着冷光，佩绳用的是东海鲛人绡，看似素白无华，实则每根丝里都缠着金线，在暗处才会显出「紫微高照」的暗纹，正如他眼底藏着的锋芒——表面是温润如玉的储君，暗地里，谁又知道是什么

齐青岱抬眼望去，见他发间别着支竹节玉簪，与自己鬓边的竹节簪遥相呼应。

她的簪子是用现代记忆金属混着竹屑制成的，竹节里藏着细如发丝的钢丝，此刻被体温烘得微热，钢丝膨胀撑起竹节，竟让簪子看起来比寻常竹簪粗了几分，隐隐透出金属特有的冷冽气息。

「太子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件笨裙子。」

她轻笑时，袖口滑出一角素色帕子，帕角那朵歪扭的梅花绣得格外用力，丝线几乎要穿透布料，针脚间还沾着些草屑

这是她昨日故意让丫鬟照着镇北军旗上的狼首绣的，远看像朵开败的花，近看却有几分狰狞，倒像是被利爪抓破的锦缎。

忽有琴音从九曲桥传来，如冰泉裂石，惊得池中游鱼纷纷潜底。

二十八位乐伎身着翠色纱衣，像群被缚住翅膀的青鸾，足踏木屐而行，鞋底嵌着的银片与桥面相撞，发出细碎的「叮叮」声。

她们怀中的焦尾琴蒙着绣金锦缎，只露出琴弦，每根弦上都系着用雪纺做的香袋，乐声未起，香气先至——是龙脑混着沉水香，浓烈得近乎霸道，齐青岱暗自皱眉，这是林昕特意安排的「先声夺人」，用香气乱人心神，再以琴音惑人耳目，端的是好手段。

她摸出袖中的素帕，轻轻掩住鼻尖，帕子上的艾草味混着龙脑香，竟诡异地生出几分清新。

这是她私自加的驱虫药——前世她曾在纪录片里见过，古代贵族常用香粉掩盖虫蚁，却不知许多毒虫反而喜香，是以她特意让小厮从药铺买了艾草、薄荷，磨成粉缝进帕角，此刻派上用场，倒像是未卜先知

「肖丞相久战辛苦，可愿与本宫去梅林走走？」

林昕起身时，赤绡裙扫过案几，桌上的白牡丹忽然垂首，花瓣上凝着的露水滚落在地，像滴无声的泪。

右丞相肖沫锦翻身下马，甲胄上的铜片相撞如碎玉

齐青岱望着二人走向梅林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一幅宋画——《雪夜访梅图》

浓墨画的是披蓑戴笠的访客，淡墨描的是雪中红梅，中间大片留白处，藏着千言万语。

此刻的林昕与肖沫锦，一个着赤绡如火焰，一个身着丞相官袍，与左丞相的官袍不同的是，她的却是女子款的，毕竟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之无愧的唯一女丞相，此刻，两个人面对面，静静的站着，在暮色中渐行渐远，竟比画中更添几分诡谲。

她摸出发间的梅花形发夹，那是用现代记忆金属做的，遇热会张开花瓣，此刻在她体温下，己绽开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红梅，别在乌发间，像滴凝固的血，又像枚等待叩响的门环。

「小姐，您今日总摸头发。」

春桃小声提醒，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齐青岱一愣，这丫鬟几次三番坏她好事，心中不免有些不满，放下手，却触到发间藏着的炭笔

那是她从账房先生那里偷来的，笔杆上还沾着些墨渍，此刻被她用锦缎仔细包着

笔尖却己在牛皮本上画下了太微山的第三道防线。前世她是建筑绘图员，最擅长临摹地图，此刻凭着记忆，己将钦天监密报里提到的「太微山九处暗桩」标了七处，连西南角那处被杂草掩盖的「风字营」旧址都画了出来。

梅林里的梅花白得像陈年积雪，却无半分香气，原来全被林昕命人摘了花蕊，只留空壳般的花瓣，远远望去，竟似满树纸花，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月光透过枝桠

「星轨台说紫微星在东南，可钦天监又报......」林昕的话被穿林而过的夜风撕成碎片，飘到齐青岱耳中时，只剩「丞相府」「异变」几个字。

她躲在假山后，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镜，镜面被磨得极薄，边缘刻着缠枝纹，乍看是闺中寻常物，实则是她照着「潜望镜」原理改制的——将两片镜面以西十五度角固定，能将远处的人影映得模糊却清晰。

此刻她贴着地面，透过镜面，竟能看见林昕指尖三叩软榻扶手的动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三枚即将钉入木板的铁钉。

「不好！」

肖沫锦的防身匕首忽然出鞘，刀光如电，劈向齐青岱藏身之处。她本能地就地一滚，竟使出前世在健身房学的防狼术「鲤鱼打挺」，裙摆扬起的尘土中，她看见肖沫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在这男尊女卑、闺阁千金连步子都不能迈得太大的世道，竟有人能做出这般利落的翻滚动作，端的是不合常理。

「民女......民女只是来找帕子......」

她跪坐在地上，膝头的泥土蹭脏了裙角的并蒂莲，却趁机将青铜镜推到林昕脚边。

镜面映出林昕骤然收缩的瞳孔，与她裙底露出的半幅太微山舆图重叠，舆图上用朱砂标着的「玄甲军驻地」三个字，正对着镜面中齐青岱左眼角的朱砂痣，恍如水月镜花，难辨真假。

肖沫锦的刀抵住她咽喉，刀刃上的血槽泛着冷光，映出齐青岱略显苍白的脸

「你究竟是谁？」

她的声音像北境的寒风，带着常年征战的沙砾感。齐青岱抬头，正对上她眼底的警惕

夜风拂过梅林，梅花纷纷扬扬落下，像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