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后的语音

“你为什么会开旅舍？”第西天早餐时我忍不住问他。晨光透过蓝格纹窗帘，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

索恩正在给煎蛋翻面，闻言手腕顿了顿，油锅里溅起几滴热油。“我母亲以前也经营旅舍。”他把金黄的煎蛋盛进瓷盘，撒上翠绿的葱花，“后来她...去南方做生意了。”

他说这话时，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然而手中切番茄的刀却在砧板上猛然一磕，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昀昕正在喝豆浆，闻声抬起眼皮。我这才发现她的惩戒之剑在剑鞘里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当天夜里，我被某种有规律的声响惊醒。那声音宛如有人在黑暗中反复摩擦着冰冷的金属，其间不时夹杂着细密而清晰的液体滴落声。循着声音，我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在储物间虚掩的门缝里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索恩背对着门跪在地上，月光将他瘦削的脊背照得发蓝。他面前摆着一块磨刀石，右手握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刃在石头上划出猩红的弧线——他正在用鲜血磨刀。地面上随意散落着七八个空酒瓶，仿佛诉说着主人的放纵与沉沦，而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酒精味与铁锈味交织在一起，首扑鼻端。

“二十二下。”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我妈当年挨了二十二下。”

我猛地后退半步，撞上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昀昕。她的金发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右手按在剑柄上。储物间的索恩突然转身，月光照在他泪流满面的脸上，那表情既不像白天开朗的旅舍老板，也不像夜里磨刀的复仇者，倒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们...都看到了？”他抹了把脸，掌心的血在脸颊拖出长长的红痕。

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厨房里，索恩给我们讲述了那个彻底颠覆他人生的下午。十三岁的他放学回家，看见母亲倒在血泊中，而凶手马尔佐正提着带血的铁锹和镇长谈笑风生。

“法院说他是‘激情杀人’。”索恩往威士忌里扔了两块冰，冰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深夜中牙齿因恐惧而不自觉地打颤。“判了七年，实际三年就保外就医了。”他解开衬衫袖扣，露出手腕上蜈蚣般的疤痕，“这是我在少管所留下的。当年我捅伤了马尔佐的侄子。”

昀昕的瞳孔微微收缩。在神域，惩戒之剑从不会对复仇产生迟疑。但此刻她的剑鞘里不断传出金属相击的铮鸣，仿佛有两把剑在交战。

“明天是马尔佐儿子婚礼。”索恩突然笑起来，这个笑容，带着一丝不羁与释然，让他沧桑的面容瞬间焕发出异常的青春光彩。“他们包了我旅舍的宴会厅。”

第五天清晨，归途旅舍依然飘着小米粥的香气。索恩系着那条蓝格子围裙，正在给前夜淋雨的流浪狗擦爪子。婚礼筹备队拉来满车的鲜花和彩带，他热情地帮他们搬运香槟塔。

唯有我和昀昕捕捉到这一细节：索恩的右手始终若无其事地插在围裙口袋里，而那半截绷带缠绕的刀柄，如同暗藏的锋芒，不经意间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正午时分，乌云突然压境。我在阁楼找到正在检查猎枪的索恩。窗外，马尔佐家的迎亲车队正驶过山道，鲜红的车花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大地上不经意间绽放的血色花朵。

“你知道吗？”他往枪管里填着子弹，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睡觉，“我妈咽气前一首看着法院的方向。”子弹滑入膛线的声响让人牙酸，“她说‘索恩，要相信法律’。”

昀昕的剑突然出鞘三寸，圣光将整个阁楼照得雪亮。但在那道光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画面，如同老旧的走马灯在缓缓转动：少年索恩孤独地蜷缩在法院门口，判决书上斑驳的墨迹是泪水留下的痕迹，少管所的铁窗上，冰花静静地凝结，仿佛也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愁。

“你母亲希望你活着。”我说。

索恩终于装好了最后一颗子弹。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可我希望他们死。”

婚礼晚宴开始前，暴雨倾盆而下。昀昕站在回廊下，雨水在她脚边形成奇异的漩涡。宴会厅里传来《婚礼进行曲》的旋律，混着宾客们的哄笑。

“我们不该阻止他吗？”昀昕问道。惩戒之剑在昀昕手中剧烈震颤，剑身上的符文交替闪烁着金光与血光。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索恩端着香槟走向主桌——那里坐着大腹便便的马尔佐，他正用当年打死张母的那只手给新人递红包。

当第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时，我闻到了血腥味混着山茶花凋谢的芬芳。昀昕的剑完全出鞘了，但剑尖垂向地面。暴雨中，惩戒女神第一次放下了她的剑。

黎明时分，我们在警笛声中离开了归途旅舍。索恩静坐在门廊的老式摇椅上，染血的围裙被他细心地折叠，平整地置于膝上。他脚边，三具尸体无声地诉说着过往，宛如记忆中他母亲静静躺在家门口的那一幕重演。

“谢谢你们没有告发我。”他对我们说，声音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清朗。在他身后的白墙上，用血写着二十二道竖线。

昀昕最后看了一眼那把插在马尔佐胸口的锈刀——它终于被打磨得锃亮，映出索恩平静的微笑。当我们转身走入雨幕时，我听见惩戒之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时的呢喃。

“当法律失语时，暴力是否成为最后的语言呢？”我孤寂地说了一句。

“我们为什么不去阻止他呢？”昀昕疑惑地问道。

“你己心知肚明，法律己经背叛了索恩，如果我们再阻止他，那我们就成了另一种不公的帮凶。 我们的沉默，不是对暴力的认可，而是对人性困境的无奈之举。作为惩戒女神，我问你，当法律无法给予公正时，我们是否有权审判那些被迫使用暴力的人？”

“我......我不知道。”昀昕僵立原地，目光在迟疑与不确定间徘徊，仿佛被无形的天平两端所牵引，每一个细微的颤动都关乎着一个重大抉择的倾斜。周围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变得沉重，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可闻。她犹豫不决，每个选项如旋涡般在脑海中盘旋，让她难以抉择。

雨水无情地冲刷地面，血迹渐隐，却冲刷不掉昀昕内心的愧疚与重负。她紧握剑柄，眼神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远处，晨曦初现，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苍白。雨声逐渐减弱，归途旅舍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语着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