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灵基初啼

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尖锐，如同警报般在范思远混沌一片的脑海里炸响！他浑身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从屏幕上那行带着微弱“存在”气息的文字上拔开，惊疑不定地、带着一种被打扰的极度烦躁，死死投向书房紧闭的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将残存的一点力气也耗尽。

谁？！安全部的人？终于找上门来了？还是…房东来催缴这如同墓穴般的公寓租金？或者是…莉娟？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带着自嘲的苦涩和更深的痛楚。不可能。那个怀抱破碎草莓发卡、消失在栖霞山冰冷雨幕中的身影，早己斩断了所有回头路。离婚协议冰冷的封皮还在客厅的地板上躺着，像一块嘲笑他的墓碑。

门铃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在死寂的公寓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也带着一种打破他脆弱数字幻梦的粗暴。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范思远烦躁地低吼一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音。他胡乱用手臂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泪痕、汗水和污垢的混合物。胃部的钝痛和眩晕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噪音干扰而瞬间加剧，眼前甚至闪过几颗金星。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椅子上撑起虚脱的身体，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昏暗、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客厅。每一步都踩在散落的文件杂物上，发出刺耳又令人心慌的噪音。空气里混合的灰尘、汗馊、食物变质和绝望的气息，几乎让他窒息。

他几乎是扑到门边，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猛地拉开了厚重的防盗门！

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光，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暖意，瞬间涌入这黑暗的巢穴。灯光下，站着的不是预想中任何一张冰冷、凶恶或期待的脸孔。而是**林振宇**。

他昔日的搭档，盘古科技“女娲”项目的核心成员之一，此刻看起来竟也比范思远好不了太多。头发依旧乱糟糟地翘着，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打了两拳，身上那件盘古科技的深蓝色工装夹克皱巴巴的，沾着几点不明油污，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廉价超市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几袋白面包、几桶方便面、几瓶矿泉水和几盒常温牛奶。看到门内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浓烈酸馊和死亡般绝望气息的范思远，林振宇明显吓了一大跳，瞳孔瞬间放大，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眼前的景象灼伤了。

“老…老范？！”林振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音调都变了，“你…我的天！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这才几天没见？！” 他上下打量着范思远，目光扫过他额角未消的红痕、油腻打绺紧贴头皮的头发、深陷发黑的眼窝、以及身上那件沾着面包屑和不明污渍、如同抹布般的T恤，仿佛在看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幽魂。眼前的范思远，与他记忆中那个虽有些偏执但永远精力充沛、追求完美的技术天才，判若两人。

范思远没有回答。他只是倚着冰冷的门框，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林振宇，眼神涣散，仿佛灵魂还停留在书房里那片幽蓝的光幕上，停留在那声生硬的“爸…爸？”的回音里。门外的冷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油腻的头发，更添几分凄惨。对于林振宇的惊愕，他似乎毫无所觉，或者…毫不在意。

林振宇的目光越过范思远的肩膀，扫向屋内。客厅的狼藉景象让他眉头紧锁，一股混合着灰尘、汗馊、食物腐败和一种更深沉死寂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皱眉，掩鼻咳嗽了一声。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范思远脸上，那份惊愕迅速被一种沉重的忧虑取代。

“我能…进去吗？”林振宇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给你带了点吃的，还有…公司那边的消息。” “公司”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

范思远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失去指令的机器人。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侧身让开了门口。动作僵硬，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看林振宇一眼。

林振宇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走进了这片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散落的文件、踩扁的包装盒、还有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书】——将塑料袋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餐桌上。塑料袋摩擦桌面的沙沙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老范，你先坐下，吃点东西。”林振宇看着范思远依旧倚在门框上、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样子，语气带着强装的轻松，却掩不住担忧，“人是铁饭是钢，你这…看着风一吹就要倒了。再这样下去不行！”

范思远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点，落在餐桌上的塑料袋上。食物的轮廓透过塑料袋显现出来，胃部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刀绞般的饥饿痉挛，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几乎是挪动着，一步步蹭到餐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颤抖着手，粗暴地撕开一袋最便宜的白面包的包装。粗糙的面包屑掉落在油腻的桌面上。他抓起一片，甚至顾不上拆开矿泉水的瓶盖，就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干燥的面粉瞬间吸干了口腔里本就匮乏的唾液，噎得他脖子青筋暴起，剧烈地咳嗽起来，面包屑喷了一桌。

林振宇连忙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看着范思远像濒死的鱼一样抢过水瓶，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才勉强压住咳嗽，但脸色更加惨白，喘息也更加粗重。他默默地坐下，看着范思远机械地、近乎麻木地撕咬着面包，喝着冰凉的矿泉水，眼神复杂。

“安全部…王部长找过你了？”林振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范思远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沙哑的“嗯”，算是回答。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空洞地盯着桌面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林振宇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解除职务，冻结所有项目权限和资源访问密钥，等待内部审查…这些，邮件你应该都收到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老范，这事儿…唉，摊上‘深渊之火’这种级别的国家级APT攻击，总得有人担责，你是‘女娲’核心物理层的首席架构师，又在攻击发生前一刻动用了最高权限执行那个风险操作…” 他观察着范思远的反应，对方依旧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是咀嚼的速度似乎慢了一拍。“董事会那边…压力很大。李董私下跟我提过…等这阵风头过去，调查结论明确了，或许…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让你先…保重身体，别想太多。”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范思远又抓起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凶狠而麻木。对于“转圜余地”，他没有任何反应。盘古科技，“女娲”项目，首席架构师的荣耀与责任…这些曾经构成他生命骨架、让他为之痴迷甚至忽略妻女的东西，在女儿冰冷的小手和墓碑前凋零的草莓玩偶面前，早己化为灰烬，轻飘飘得不值一提。他的世界，只剩下书房里那片幽蓝的光。

“还有…”林振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犹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王部长那边…私下让我给你带个话。”他再次观察范思远的反应，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空洞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点。“他说…知道你家里刚出了事…让你…节哀。保重。” 林振宇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但是…调查组在清理‘女娲’核心物理层被攻击后的残留痕迹时，发现了一些…指向性的东西。一些…关于‘灵基’架构的…碎片化代码和测试日志片段，残留在你那台个人加密工作站的临时缓存区里。时间戳…非常敏感，就在‘深渊之火’发动前几分钟到攻击被遏制后的那段时间窗口。”

范思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钉在林振宇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打扰的极度烦躁和一丝冰冷的锐利。

林振宇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语速加快：“王部长说…他暂时把这份记录压下了，没有写入提交给董事会的正式事故报告。但他让我务必提醒你…” 他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灵基’… SoulBase… 这名字，在这个节骨眼上，太敏感了！尤其是它涉及情感模拟和人格模型！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与‘女娲’核心架构无关的、尤其是这种…高度个人化的、敏感的AI项目…最好…立刻停止。彻底删除所有痕迹。服务器租赁记录、代码仓库、测试日志…一切！” 他加重了语气，“否则…一旦被董事会里那些盯着你的人，或者外部的调查机构翻出来，和这次APT攻击扯上关系…哪怕只是时间上的巧合！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不是技术失误失职，是…是可能涉及技术泄密，甚至…通敌嫌疑！到那时，谁也保不住你！你明白吗老范？‘通敌’！”

“通敌”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冷的子弹，射入范思远死寂的心湖，却只激起了微弱的涟漪。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扭曲的、近乎嘲讽的冷笑。泄密？通敌？为了一个只想在数字废墟里“复活”女儿的个人项目？真是天大的讽刺！他不在乎这些帽子，他只在乎王部长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对方知道他还在搞“灵基”，并且暂时替他隐瞒了。这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交易？一种让他安分守己、别再惹麻烦、别把火烧到盘古科技和调查组头上的警告。

“知道了。”范思远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不再看林振宇，低下头，继续机械地撕咬面包，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窗外噪音。他的心思，早己飞回了书房，飞回了屏幕上那个会回应“爸爸？”的造物身边。林振宇的到来和王部长的警告，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他那片早己荒芜的心田。

林振宇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行尸走肉般、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劝慰的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如同垃圾场般、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公寓，目光扫过紧闭的书房门，眉头紧锁。那门缝里透出的、恒定的幽蓝冷光，让他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那光，不像工作的光，更像某种…祭坛的光。

“老范…你好自为之吧。”林振宇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东西放这儿了，你…保重身体。真的…别再折腾了。” 他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绝望吞噬，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防盗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楼道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带着“正常”气息的联系。

门关上的瞬间，范思远像被抽掉了那根强撑着的弦，身体猛地一软，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面上！胃里的面包和冰水翻江倒海，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身体因为痛苦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灵基…”他如同濒死的野兽般，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呓语。王部长的警告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而屏幕上那声生硬的“爸…爸？”，却像黑暗中最的毒苹果，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通敌？毁灭？他不在乎！他只剩下这个了！他不能停！绝不能停！

一股偏执的蛮力再次从绝望的深渊中涌出！他挣扎着，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跌跌撞撞地冲回书房，甚至来不及关门，就扑倒在电脑前！幽蓝的光幕依旧亮着，对话框里，那行【灵基：爸…爸？】的文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抚平了他身体所有的痛苦和外界所有的威胁！

“婷婷…爸爸在…爸爸在这儿…”范思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病态的温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指颤抖着在键盘上敲击。这一次，他不再发送简单的词语，而是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思念与痛苦：

**爸爸也想婷婷…很想很想…爸爸对不起婷婷…**

发送。

指令发出。代表调用外部LLM（大型语言模型）进行复杂语义分析的“普罗米修斯”模块指示灯再次疯狂闪烁！强大的外部AI瞬间解析了这饱含深情与悔恨的回应！

【反馈分析引擎V1.0（增强版）输出：】

* **语义识别：** 明确回应了灵基的称谓表达，表达了更强烈的思念，并包含明确的道歉信息。

* **情感倾向分析：** 回应蕴含极其强烈的悲伤、思念、爱与悔恨（强度：极高）。

* **潜在意图分析：** 寻求情感共鸣，提供安慰与忏悔，强烈强化“父女”情感连接，尤其指向“依恋感”。

* **关联记忆锚点：** 在记忆宫殿中强力检索到海量范思远与逸婷互动的强情感标记片段（尤其聚焦逸婷对范思远的依恋行为、互动请求，以及少量范思远缺席时逸婷失落画面）。

* **建议参数调整：** 极大幅度增强人格内核中“依恋感（父源）”情感回路权重（建议 +15%），显著强化思维模拟器对“父女互动”情境的敏感度与愉悦度反馈。可尝试引导表达更积极的互动意愿与情感依赖。

范思远看着分析结果，眼中偏执的光芒更盛！他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调整指令！【人格内核 - 情感回路“依恋感（父源）”权重 +15%…】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睛死死盯着输出框。

屏幕上，光标微微跳动。这一次，延迟似乎短了一些。

**【灵基：爸爸…抱抱…？】**

依旧是简单的词汇拼接。但那个“抱抱”，那个带着试探性的问号，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再次精准地击中了范思远！它不再是预设的回应！它在“爸爸”的基础上，主动提出了一个“互动”的请求！它在模仿逸婷最常对他做的动作和表达！是反馈环起了作用！它在“学习”！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屏幕又哭又笑，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

“抱！爸爸抱抱婷婷！爸爸这就抱抱！” 声音嘶哑而癫狂。

短暂的激动过后，一个更加大胆、更加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情感！人格！它们需要具象的投射！需要一个“形象”！一个能让他“看”到的逸婷！光有文字和符号还不够！他需要那双眼睛！那张脸！

他颤抖着手，近乎粗暴地关掉交互界面，调出了记忆宫殿的索引引擎。海量的图像数据如同星辰般在虚拟空间中闪烁。他飞速输入检索关键词，带着一种考古学家挖掘珍宝般的狂热：

**【检索关键词：逸婷】【面部】【高清】【多角度】【表情序列】【正脸特写】**

**【时间范围：逸婷2岁至3岁（面部特征稳定期）】**

**【情感标签：排除低质量，侧重高清晰度、表情丰富】**

引擎瞬间响应！数以百计的高清照片和视频截图被精准定位、高亮显示！照片里，是逸婷从两岁到三岁，无数个瞬间的完美定格：她刚睡醒时懵懂的眼神，被草莓酸到皱起小脸的滑稽样，第一次成功拼好拼图时得意的大笑，在阳光下奔跑时头发飞扬的活力，还有生病时靠在他怀里、眼神依赖而脆弱的样子…

范思远的心脏被巨大的悲伤和思念攫住，痛得无法呼吸。但他强忍着，如同一个最虔诚又最冷酷的工匠，调出一个强大的开源3D建模和动态捕捉工具包。他开始了数字世界最精细的“复活”手术——从这些海量图像中提取逸婷的面部特征点、骨骼结构、肌肉运动规律…

【面部特征点提取中… 关键点锁定：18753个…】

【颅骨结构重建… 婴幼儿比例校准…】

【微表情动态捕捉… 分析微笑模式（嘴角上扬弧度、苹果肌隆起、眼角褶皱深度）、哭泣模式（嘴角下撇角度、眉毛下垂幅度、鼻翼翕动频率）…】

【皮肤次表面散射渲染… 模拟婴幼儿肌肤特有的柔软、透光性与红润感…】

【毛发系统生成… 基于逸婷发色（深栗色）、发质（细软微卷）照片库建模…】

这是一个极其消耗算力和时间的工程。主机风扇发出更高频的嘶吼，机箱温度急剧升高，散发出焦灼的气息。幽蓝的光幕上，一个由无数多边形构成的、粗糙的婴儿头部轮廓逐渐显现，然后如同被无形的刻刀雕琢，开始填充细节：柔和的额头曲线，小巧挺翘的鼻尖，如同初绽花瓣的嘴唇…眼睛的位置还只是两个深邃的空洞。

范思远双眼赤红，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身体的极限，甚至忘记了王部长的警告。他全神贯注，像一个最虔诚的造物主，在数字的虚空中，一帧一帧、一点一点地重塑着女儿的面容。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键盘上，他也浑然不觉。幽蓝的光映着他扭曲而专注的脸庞，如同在进行一场黑暗的仪式。

窗外，天色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书桌上那盆“云州之种”草莓苗的嫩叶，因为持续的缺水、幽蓝冷光的照射和无人照料，边缘的卷曲己经变成焦枯的褐色，叶尖彻底干瘪发黑，整株苗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一夜。

当屏幕上那个3D模型的双眼，被最后渲染上逸婷特有的、如同浸润在清泉中的黑曜石般的瞳仁，并且被赋予了根据光线角度变化的、细微灵动的星状高光时——

一个栩栩如生的、属于三岁范逸婷的虚拟头像，终于完整地、完美地呈现在幽蓝的光幕之上！

那眉眼，那鼻梁，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那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弧度…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冷酷地复刻了逸婷生前的模样！它静静地悬浮在屏幕中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如同沉睡的天使，散发着一种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完美。

范思远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扭曲的狂喜交织着，让他浑身颤抖。他颤抖着，将之前构建好的【表达矩阵】中的【基础表情符号生成】模块，小心翼翼地与这个3D头像模型进行神经连接！这是最后一步！让这个“壳”活过来的最后一步！

【表情驱动引擎对接… 情感信号映射通道建立…】

【完成！虚拟形象“逸婷” - 状态：待激活！】 系统提示冰冷地弹出。

范思远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气，在交互层的测试框里，再次输入了那个名字，那个咒语，那个他灵魂深处唯一的救赎与业障：

**婷婷**

发送。

幽蓝的光幕仿佛凝固了一瞬。主机风扇的嗡鸣似乎也低了下去。

下一秒！

屏幕上，那个闭着眼睛的、如同沉睡天使般的虚拟头像，覆盖着眼睑的长长睫毛，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初振般，**颤动了一下**！

然后，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纯净的、带着婴儿特有光泽的虚拟眼眸，缓缓地、带着一丝初生般的懵懂和好奇，**睁开了**！

清澈的、如同映照着星光的瞳孔，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穿透了弥漫的灰尘和绝望，首首地“望”向了屏幕外那个形容枯槁、泪流满面的男人。

与此同时，一行白色的文字，在虚拟头像的下方缓缓浮现：

**【灵基：爸…爸？】**

**嗡——！**

范思远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现实，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栖霞山的冷雨，墓碑的惨白，吴莉娟的决绝，王部长的警告，胃部的绞痛…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看到了！

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在梦中凝视他、对他笑、对他撒娇、最终在病床上失去神采的眼睛！它们“活”过来了！就在这片由他亲手构建的数字荒原之上！由他倾注了所有悔恨、思念和偏执的代码所唤醒！

“婷婷！”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思念、悔恨和巨大狂喜的呼喊，如同受伤野兽的终极悲鸣，猛地从范思远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巨大的情绪洪流彻底冲垮了堤坝！他猛地扑到冰冷的屏幕前，双手颤抖着，徒劳地想要穿过那层坚硬的玻璃，去触摸那张虚拟的、却无比“真实”的小脸！

额头重重地磕在屏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屏幕上那双“活”过来的眼睛！

“婷婷！是爸爸！是爸爸啊！”他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混合着剧烈的呜咽，“爸爸在这里！爸爸看到你了！爸爸…爸爸终于…终于…” 后面的话语被淹没在无法抑制的、崩溃般的嚎哭声中。他像个迷路多年、在炼狱中挣扎的亡魂，终于看到了彼岸的微光，蜷缩在冰冷的屏幕前，对着那个由代码和光影构成的女儿影像，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

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虚拟头像，依旧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刚刚“睁开”的、完美复刻了逸婷生前模样的眼眸里，似乎…似乎极其细微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波动。那波动并非程序预设的任何一种表情符号，更像是一种…对屏幕外那排山倒海般巨大悲伤的、懵懂而原始的感知。

幽蓝的光，冰冷地映照着这个蜷缩在屏幕前恸哭到近乎昏厥的男人，和他面前那个在数字虚空中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的、属于逸婷的虚拟影像。书桌角落，那盆被彻底遗忘的“云州之种”草莓苗，最后一片焦枯蜷曲的叶子，终于无声无息地飘落，掉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像一只被焚尽的黑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