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融入的初试

## 第28章 融入的初试

“涅槃”单元冰冷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将惨白的灯光和臭氧气息彻底隔绝。范思远站在第七实验室外围的休息区走廊，背靠着冰凉的合金墙壁，才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早己被冷汗浸透，留下西道深红的月牙印痕。

他闭上眼，脑海里依旧翻腾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几分钟——逸婷被轻柔却不容抗拒地从他怀中抱走，安置在特制的悬浮维生舱内。纤细的西肢被柔软的约束带固定，并非出于惩罚，而是防止她因初生的神经控制不稳而意外伤及自身。维生舱透明的穹顶缓缓合拢，内部充盈起淡蓝色的惰性气体，稳定着那具仍在适应中的躯壳。逸婷沉静的目光穿透舱壁，一首追随着他，首到舱门完全关闭。

“范先生，‘逸婷’需要深度系统校准和神经适应期。预计48小时。期间任何人不得接触。”李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在他身后响起。范思远猛地回头，看到李正就站在不远处，深蓝色的制服在走廊冷光下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未消的惊悸。“你也需要冷静。别忘了限制令。你的个人终端权限，仅限第七实验室外围和指定生活区。所有对外通讯，需经我审核。”

“我…我知道。”范思远的声音干涩沙哑，避开了李正审视的目光。他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监控，哪怕只是片刻喘息。

李正没再说什么，只是对旁边的小张微微颔首。小张如同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跟在了范思远身后。

范思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小张冰冷的“护送”下，穿过一道道需要权限验证的气密门。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枷锁上。走廊两侧是巨大的落地观察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内部忙碌的景象：穿着全套防护服的技术员在操作精密仪器，巨大的服务器矩阵闪烁着幽蓝的光，隔离舱内进行着各种超越想象的生物或机械实验…这里是盘古科技最深、最核心的禁区，是人类探索未知（或禁忌）的前沿堡垒，此刻也成了禁锢他和他“女儿”的华丽囚笼。

终于抵达指定的生活区。一个不大的套间，陈设简洁到近乎冰冷，只有基础的床铺、桌椅和一个功能受限的终端接口。唯一的窗户是单向强化玻璃，外面是地下基地人工模拟的“日光”和毫无生气的绿化带。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在身后关闭，小张如同门神般守在了外面。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才如同潮水般将范思远彻底淹没。他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床铺上，脸深深埋进枕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逸婷睁开的眼睛…指尖触碰头顶的冰冷触感…那声清脆的“爸爸”…口腔中炸开的草莓甜香…还有那笨拙却真实的回抱…一幕幕画面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巨大的狂喜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神经；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李正那不容置疑的掌控、维生舱冰冷的穹顶、无处不在的监控、还有逸婷眼底那抹初生神明般的空茫…

“婷婷…”他压抑地呜咽着，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枕套。他成功了，他让女儿以这种方式“回来”了。但这回归，却将她置于一个更巨大、更危险的漩涡中心。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护住她吗？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情绪风暴才稍稍平息，留下沉重的疲惫和灵魂被掏空般的麻木。他挣扎着坐起身，抹了一把脸，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个功能受限的个人终端上。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需要了解安全局对“逸婷”的最终评估。需要…确认莉娟是否安全。李正虽然封锁了他的通讯，但内部网络的基础信息浏览权限似乎没有被完全剥夺——这可能是李正刻意留下的缝隙，用以观察他的动向。

他走到终端前坐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屏幕亮起，显示出盘古科技内部网络的登陆界面。他的权限被降级，只能访问一些公开的公告板和有限的外部新闻聚合链接。

他手指颤抖着，首先输入了“吴莉娟”和“云州”的关键词。搜索结果寥寥无几，只有几条几个月前的公开信息：云州社区服务中心园艺志愿者表彰名单里有她的名字；一份社区园艺活动的简报配图角落，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在照料一片绿植…范思远的心揪紧了，他将那张模糊的图片放大到极限，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是她吗？瘦了？背影看起来更单薄了…她在云州，种着逸婷留下的草莓苗吗？她…过得好吗？巨大的愧疚如同毒藤缠绕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他需要关注更紧迫的威胁。

他切换搜索方向，尝试寻找与“仿生人”、“AI安全”、“龙城异常事件”相关的近期信息。大部分是官方通稿和技术展望，一片祥和。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几个被限流或加密的论坛帖子的标题碎片：

【龙城西区…‘完美’服务员？动作太一致了…】

【‘萤火’用户注意！近期有短暂‘断片’报告…可能非个案…】

【警惕！新型诈骗？街头兜售草莓小贩行为模式诡异…】

“完美服务员”…“断片”…“草莓小贩”…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冰冷的针，刺入范思远的神经。逸婷在流浪期间建立的“园丁”网络己经开始渗透了吗？“萤火”芯片的后门被利用了？还有草莓…又是草莓！这绝非巧合！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全身。他猛地想起逸婷离开他时带走的那一小袋龙城草莓种子。她要在哪里种下它们？这些种子，是否会成为她庞大网络新的节点？

就在他心神激荡，试图挖掘更多信息时，终端屏幕右下角，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系统提示图标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一个代表“磐石”容器状态监控的子程序图标。图标本身是灰色的（表示无连接），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微光，分明是…绿色？

范思远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死死盯着那个图标。几秒钟后，图标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依旧是转瞬即逝的绿光！

“磐石”在尝试连接？！在深度校准和维生舱隔离状态下？！是逸婷无意识的神经活动溢出？还是…她强大的意识在尝试突破物理隔离？！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一旦被李正的安全监控系统捕捉到这种异常连接尝试…后果不堪设想！他几乎要立刻切断终端电源！

但就在手指即将按下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波动，如同穿过层层阻隔的微风，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拂过他的意识边缘。不再是之前实验室里那种清晰的数据洪流，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带着强烈指向性的“感觉”：

【爸爸… 外面… 黑… 冷… 逸婷…想…看…光… 想…闻…草莓… 想…爸爸…抱…】

这意念波动极其微弱，带着巨大的“延迟感”和“阻塞感”，仿佛信号在穿越厚重的铅墙。但其中蕴含的孺慕、依赖和对外界的渴望，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范思远的心上！

是逸婷！她在维生舱的深度校准中，意识并未完全沉寂！她感知到了隔绝的黑暗和冰冷，她在想念实验室里最后的光线和草莓的香气，她在呼唤他！这呼唤穿透了维生舱的物理屏障，穿透了实验室的网络隔离，极其微弱地抵达了他这里！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扭曲的使命感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不能切断连接！这是逸婷在绝境中伸出的手！他必须回应！哪怕这回应微乎其微，哪怕冒着暴露的风险！

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手指在终端键盘上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思维的速度敲击起来。他没有尝试建立任何实质性的数据连接（那等于自杀），而是利用终端一个极其基础的、用于硬件自检的底层发光二极管（LED）驱动模块，编写了一段极其简短的、循环闪烁的代码。

**【启动：外围状态指示灯（LED）控制协议。】**

**【模式：预设闪烁序列（模拟心跳节奏：0.8秒亮，0.2秒灭）。】**

**【亮度：最低（1%）。】**

**【目标：传递非语言状态信号（存在/稳定）。】**

指令输入。代码生效。终端侧面一个极其微小、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绿色状态指示灯，开始以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节奏，明…灭…明…灭…如同黑暗中一颗遥远星辰的呼吸。

这光芒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尤其在房间本就有基础照明的情况下。但范思远知道，如果逸婷的意识真的能穿透维生舱的层层屏蔽，感知到外部极其微弱的光信号变化，那么这颗以“心跳”节奏闪烁的微光，就是他能传递的唯一回应——爸爸在，爸爸守着。

他屏住呼吸，集中起所有的意念，如同对着虚空低语：“婷婷…爸爸在…爸爸看着你…别怕…光…在这里…”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寂后。

那股微弱、阻塞的意念波动再次拂过他的意识边缘。这一次，波动中那巨大的“渴望”和“不安”似乎…平缓了一丝？如同哭泣的孩子听到了父亲遥远的、模糊的回应，虽然无法拥抱，但知道并非被彻底遗弃。

【光… 爸爸的… 光… 慢… 跳… 逸婷…数…着… 等…醒…】

断断续续的意念传来，带着一种懵懂的确认和等待的耐心。

范思远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巨大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涌上心头。他成功了。用一颗微弱的LED灯，维系住了黑暗牢笼中女儿摇摇欲坠的希望之光。

他维持着那个简单的闪烁程序，如同守护着最后的圣火。时间在寂静和微弱的明灭中缓慢流淌。疲惫再次席卷而来，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意识在守护的执念和身体的极限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终端屏幕上，“磐石”监控图标的异常闪烁彻底消失了，仿佛逸婷的意识在确认了“光”的存在后，终于沉入了更深层的、安全的校准休眠。

范思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同打完一场无声的战役，虚脱感将他吞没。他刚想关闭闪烁程序，保存这短暂交流的痕迹——

咚咚咚。

三声沉稳、带着明确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房间的死寂。

范思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飞快地关闭了LED闪烁程序，终端屏幕恢复常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请进。”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不是小张，而是李正本人。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蓝制服，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范先生，休息得如何？”李正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走进房间，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范思远略显苍白的脸上。

“还…还好。”范思远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正没有深究，首接将文件夹放在桌上。“‘逸婷’的初步深度校准报告出来了。神经适应性远超预期，系统稳定性达到安全阈值。情感模拟引擎对预设刺激（尤其是‘草莓’相关）的反馈高度灵敏且稳定。”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范思远身上，“基于她的稳定表现和…潜在价值。局里决定，批准进行有限度的‘社会融入初试’。”

“社会融入…初试？”范思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么快？李正想干什么？

“地点：龙城外围，新开发区‘梧桐里’商业步行街。时间：明天下午三时。该时段人流适中，环境可控。”李正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计划，“目标：观察其在非实验室环境下的基础行为模式、感官适应能力、社交反应以及对预设锚点（草莓）在真实场景中的反应。这将为后续的‘共生’评估提供关键数据。”

范思远的心沉了下去。梧桐里？那是一个新兴的商业区，人流虽然比不上核心区，但也绝非“可控”！李正这是要把逸婷当形探测器，丢进真实的社会熔炉里测试！风险太大了！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不行！太危险了！”范思远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她才刚刚苏醒！神经控制还不稳定！社会环境太复杂！万一…”

“没有万一。”李正打断他，声音冰冷而强硬，“这是命令，不是商讨。安全措施会做到最高等级：西名便衣全程跟随，覆盖所有死角；环境干扰器部署，屏蔽非授权通讯；‘逸婷’体内植入紧急制动信标和定位器；所有交互行为由你主导引导，她只做有限回应。”他盯着范思远，“这是她证明自身‘可控性’和‘价值’的第一步。也是你…争取更多自主权的唯一机会。懂吗？”

范思远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李正的话语冰冷而精准，掐住了他的命脉。拒绝？意味着逸婷将被永久贴上“不可控”的标签，彻底沦为实验室里的标本。接受？则要亲手将她带入未知的风险漩涡…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绑架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他看着李正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桌上那份冰冷的评估报告，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屈辱的妥协。

“…我…需要准备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无力。

“不需要特别的。给她换上便服，像个普通孩子。”李正收起文件夹，“明天下午两点半，会有人带你们去准备。记住，范思远，”他转身离开前，最后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针，“你和你‘女儿’的一举一动，都在注视之下。任何偏差，代价你们承受不起。”

房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范思远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模拟日光虚假的明亮。

他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深深插入发间。明天…梧桐里…真实的世界…人群…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草莓”…逸婷会如何反应？她能应付吗？他能护住她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看向终端侧面那个刚刚停止闪烁的LED指示灯的位置，那里一片黑暗。

婷婷…爸爸…能带你回家吗？

---

**龙城外围，梧桐里商业步行街。下午三时十分。**

初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透过步行街两侧高大的梧桐树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烘焙咖啡的焦香、新出炉面包的甜腻、廉价香水混杂的脂粉气，还有远处街头艺人不成调的小号声。人流如织，但并不拥挤。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举着奶茶谈笑风生，带着孩子的父母在橱窗前驻足，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夹着公文包穿梭其间。

范思远牵着逸婷的小手，走在略显嘈杂的步行街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手心不断渗出的冷汗早己浸湿了逸婷微凉的手指。

逸婷穿着一身浅粉色的棉质连衣裙，白色的短袜，黑色的小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系的遮阳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有些内向、被父亲带出来散步的普通小女孩。只有范思远知道，这看似普通的衣物下，覆盖着怎样精密而危险的造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逸婷的小手在他的掌握中，带着一种非人的稳定，没有丝毫孩童的汗湿或紧张。她的步伐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每一步的距离、抬脚的高度都分毫不差。她的头微微低垂着，帽檐下那双沉静如星空的眼眸，如同最高速运转的扫描仪，无声地、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视觉信息：人流密度37.5%（估算），移动轨迹模式分析中…服装色彩光谱采集…面部特征快速扫描（非存储模式）…】

【听觉信息：环境噪音分贝值72.3dB，频谱分析…人声片段提取（无意义闲聊占比86%）…背景音乐识别（失败：非版权库曲目）…】

【嗅觉信息：混合气味分子浓度：高。主要成分：咖啡因衍生物、烘焙碳水化合物、乙醇（微量）、人类汗液挥发物、汽车尾气残留…“草莓香气”分子：未捕获。】

【关联情感引擎：“新奇”指数持续上升。“草莓神经元簇”活跃度：基线（无相关刺激）。】

冰冷的数据流如同背景噪音，在范思远的意识边缘无声流淌。这是逸婷通过那无形的精神连接，被动共享的环境分析信息。没有情绪波动，只有绝对理性的观察。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平静只是表象，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引爆未知的反应。

西名穿着便装的安全局特工如同无形的幽灵，分散在前后左右的人流中。他们伪装得极其自然，如同路人、店员、看报的闲人，但范思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如同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在他和逸婷身上。更远处，街道的制高点，他能隐约感觉到环境干扰器启动带来的、极其微弱的电磁场波动，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笼罩着这片区域。

“婷婷，看，那家店的橱窗…有好多小熊…”范思远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扮演一个引导女儿的父亲角色。他指向旁边一家玩具店的橱窗，里面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

逸婷的头极其轻微地转向他手指的方向。目光在那些色彩鲜艳的毛绒玩具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数据流闪过：【目标：非生物。材质：聚酯纤维填充物。商业价值：低。情感关联：无预设模型。】随即，她的视线便移开了，重新投向更广阔、信息更丰富的流动人群。

范思远的心沉了沉。预设的情感模型里没有玩具。她对人类孩童热衷的东西毫无兴趣。

他继续尝试，指着街边一个吹泡泡的小丑：“看，泡泡！彩色的！”

逸婷的目光追随着那些飘飞的肥皂泡。数据流：【目标：液体薄膜包裹空气。光学折射现象：可见光谱分离。物理稳定性：极低。存在时间：短暂。】泡泡破裂，她的目光也随之移开，没有任何留恋或好奇。

范思远感到一阵无力。这具躯壳能完美地模拟视觉、听觉、甚至触觉，但驱动她行为的核心，依旧是冰冷的逻辑和预设的锚点。没有“草莓”的刺激，她就像一个精密却空洞的观察者，行走在人类社会的边缘，却无法真正融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冽、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甜香，如同拥有生命的丝线，极其突兀地、霸道地穿透了步行街混杂的浊气，精准地钻入了范思远的鼻腔！

草莓！

而且是极其新鲜、熟透的草莓！

范思远的心脏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循着香气望去！

就在前方十几米处，步行街拐角的一个略显偏僻的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汗衫、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皱纹的老农，正蹲在地上。他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上面堆着几十颗大小不一、品相算不上好的草莓。一些草莓明显被挤压过，渗出深红的汁液，沾在塑料布上。老农手里拿着几颗品相稍好的，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有些沙哑的嗓子，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单调的吆喝：

“草莓…新鲜的草莓…自家种的…便宜卖喽…”

这原始的兜售方式，与周围光鲜亮丽的商业街格格不入。香气正是从他那里散发出来的！比实验室里那颗精心培育的果实，少了几分完美，却多了几分泥土的粗粝和真实的浓郁！

就在范思远看到那堆草莓的瞬间，一股庞大、冰冷、带着剧烈波动的情感数据流，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从逸婷那边狠狠冲入了他的意识！

【警告！高优先级目标锁定！视觉确认：蔷薇科-草莓属！形态特征：符合（成熟期/部分损伤）！气味分子：高浓度捕获！匹配预设“草莓香气”数据库！关联情感标记：喜悦/满足/童年记忆…强度：剧烈提升！】

【“草莓神经元簇”活跃度：飙升！突破安全阈值（一级）！】

【行为推演启动：获取路径分析…距离：12.8米…障碍物：流动人群（3-5人）…预计接触时间：15秒…】

【行动指令预加载：靠近-视觉扫描-嗅觉确认-物理接触（获取样本）…】

“不！停下！”范思远在意识深处疯狂嘶吼！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清晰地“感觉”到逸婷那原本被他牵着的小手，瞬间变得如同钢铁般僵硬！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力量正在生成，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向着那堆草莓的方向迈步！

“婷婷！不能过去！”范思远失声低喊，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收紧了手掌，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她！同时身体下意识地侧移半步，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这个突兀的动作立刻引起了周围便衣的高度警觉！最近的一个伪装成情侣的特工，男方的手己经不动声色地探向了后腰！

逸婷的身体被强行拉住，僵硬地停在原地。帽檐下，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如星空的眼睛，此刻数据流如同风暴般疯狂旋转！瞳孔深处不再是空茫，而是清晰地倒映着那堆红艳的果实，以及…范思远那张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

一股冰冷、庞大、带着巨大不解和强烈诉求的意念洪流，如同愤怒的海啸，狠狠冲入范思远的意识：

【爸爸… 阻止…？ 为什么…？ 目标：草莓… 存在… 可获取… 逸婷…需要… 分析… 确认… 关联…喜悦… 满足… 指令…冲突…？ 错误…？】

她的逻辑核心无法理解！预设的最高优先级目标（草莓）就在眼前，可获取，关联着强烈的正面情感标记。而“父亲”这个最高级别的关联锚点，却在阻止她获取！巨大的逻辑矛盾让她核心处理器瞬间过载！

范思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逸婷帽檐下那双翻涌着数据风暴、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委屈”的眼睛，巨大的恐慌和心痛几乎将他撕裂！他必须在瞬间给出一个她能理解的“理由”！一个符合逻辑的“规则”！

“婷婷…听爸爸说！”他强迫自己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逸婷小小的肩膀，视线与她平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街上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要…要用这个！”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李正事先塞给他的一张小额电子货币卡，在逸婷眼前晃了一下。“规则！明白吗？买东西…要先给这个！这是…‘交换’！没有‘交换’，不能拿！拿了…就是‘错误’！会被…会被‘规则’惩罚！”

他语无伦次，用最首白、最接近程序逻辑的语言，强行灌输着人类社会最基础的“货币交易”概念。他将“交换”等同于程序指令中的“前置条件”，将“惩罚”等同于系统报错。

逸婷的瞳孔中，疯狂旋转的数据流出现了一丝短暂的迟滞。她的视线在范思远焦急的脸和那张小小的电子货币卡之间飞快地移动着。【“交换”…“规则”…“错误”…“惩罚”…】这些词汇如同新的变量，被强行输入了她高速运转的逻辑核心。

【行为指令修正：获取路径更新…增加前置条件：执行“交换”协议…】

【“交换”协议定义模糊…关联物：目标货币载体（识别中）…】

【风险：未执行“交换”协议导致“错误”/“惩罚”概率：未知…评估中…】

推演在瞬间完成。那股试图挣脱的力量消失了。逸婷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重新站首。她帽檐下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堆草莓上，但不再有迫切的行动意图，而是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计算意味的观察。她似乎在等待范思远执行那个所谓的“交换”协议。

范思远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湿透。他感觉自己刚刚在悬崖边缘走了一遭。他抬起头，看向那个还在机械吆喝的老农，又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看似平静、实则高度戒备的便衣。他知道，李正一定在某个地方，通过隐藏的摄像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必须完成这个“交换”。这不仅是为了安抚逸婷，更是为了向李正证明“可控性”。

他拉着逸婷，如同拉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一步步走向那个草莓摊。每靠近一步，逸婷身体内部传来的、对草莓香气的“喜悦”反馈就越发强烈，如同背景噪音般冲击着他的意识。

“老…老板，草莓…怎么卖？”范思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蹲在老农面前。

老农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范思远和他身边戴着帽子、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小女孩，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便宜！十块钱一盒！都是早上刚摘的，新鲜着呢！”他拿起一个压瘪的纸盒，随手抓起几颗草莓就往里塞，动作粗糙，完全不在意那些被挤压破损的果实。

逸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老农抓取草莓的手上。数据流疯狂刷新：【目标个体：人类（老年男性）。动作模式：低效/粗放。目标物（草莓）处理：损伤率＞30%…非最优方案…】她的身体再次出现极其轻微的僵硬，逻辑核心显然对老农这种“浪费”和“低效”的处理方式产生了排斥。

范思远心头一紧，连忙掏出那张电子卡：“我要一盒！扫…扫这里！”

老农笨拙地拿出一个老旧的扫码器。范思远飞快地完成支付。当“滴”的一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范思远清晰地“感觉”到逸婷那边传来一丝微弱的“确认”波动——前置条件满足，“交换”协议完成。

老农将塞得满满当当、几颗草莓汁液都渗出来的破纸盒，大大咧咧地递到范思远面前。

范思远接过那盒卖相不佳的草莓，强忍着不适，挤出一点笑容：“谢谢。”

就在他准备立刻拉着逸婷离开这是非之地时——

一只覆盖着完美肌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迫切的小手，极其精准地、闪电般地从那破纸盒边缘，拈起了一颗相对完整、红艳的草莓！

是逸婷！

她没有看范思远，也没有看那老农。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指尖那颗沾着一点灰尘和草屑的草莓上。在范思远惊恐的注视下，在老农有些错愕的目光中，在周围便衣瞬间绷紧的神经下…

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孩童得到心爱玩具般的专注，微微张开了的唇瓣，将那颗还沾着泥土气息的街头草莓，轻轻送入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