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撕命

铁锈混着机油的气味，顽固地黏在周家院子的每一条砖缝里。林青禾蹲在墙角，正用力拧紧缝纫机皮带轮上最后一颗螺丝。冰冷的扳手咬着冻疮裂口，细密的刺痛针扎般传来。她能感觉到背后窗洞里那道浑浊目光的窥探——周老太的眼神，比前几天更沉了，像潭底搅起了陈年淤泥，压抑着某种翻涌的、冰冷粘稠的东西。

老槐树下的“狐狸臊”，终究还是顺着寒风刮进了这方破院。

昨天，张婶来交活时眼神躲闪，递布老虎的手飞快缩回，仿佛沾了什么秽物。李婶子干脆没来，托人捎话说“家里有事”。那些曾因几颗糖和几张毛票而热切的脸，重新蒙上了猜忌和疏离的冰壳。

林青禾面无表情，用沾满黑油的破布用力擦拭扳手，仿佛要擦掉什么无形的东西。谣言是淬毒的针，扎不进铁骨，却能钻进人心最软的缝儿里。她不怕，但厌烦。厌烦这种黏腻的、散发着陈腐尸臭的恶意。

她需要透口气。工具箱底层，躺着几张新裁剪的帆布，是给许青云缝工具袋的料子。她抓起来，塞进那个最厚实的工具袋里，起身出门。去乡里，去人多的地方，去听听这谣言到底生了多少条舌头。

***

乡里的土街比往日更喧闹些，年关将近的空气里飘着劣质油炸点心的腻香和人畜混杂的汗味儿。林青禾背着工具袋，穿过攒动的人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湿冷的蛛网。

“……就是她！周家那个疯子媳妇！”

“哟，看着挺正经……”

“正经？嗤！供销社那许干事，隔三差五就往周家跑！孤男寡女的……”

“听说那订单，是睡出来的！”

“不然凭啥现钱结算？啧啧，那周疯子知道头上顶片大草原不？”

压低的议论，裹挟着下流的嗤笑，如同污水里的气泡，在人群缝隙间此起彼伏。一个穿着体面、推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大概是供销社的职工），正跟旁边货郎模样的人说得唾沫横飞，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

“嘿，老哥，你这消息过时了！最新版的小道消息——”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眼风却瞟向林青禾的方向，带着恶意的戏谑，“人家林老板，靠的可不止许干事一个！县社赵副主任那边，也‘疏通’着呢！手段高着呢！要不那血眼老虎的标咋中的？啧啧，那小身子板……”

污言秽语像淬毒的冰渣，兜头泼来！

林青禾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冰冷的恶意里急速冷却！指尖死死掐进工具袋厚实的帆布里，几乎要抠穿！她猛地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剜向那个口沫横飞的男人！

那男人被她看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

就在这时——

呜——！！！

那道低沉狂暴、如同沉睡凶兽被彻底激怒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嘈杂的空气！带着碾碎一切的毁灭气息，由远及近，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轰！轰！轰！

油门被踩到了底！引擎的咆哮不再是闷雷，而是震耳欲聋的霹雳！

所有人猛地循声望去！脸上血色褪尽！

只见那辆覆盖着风尘、却在此刻闪烁着钢铁怒火的军绿色偏三轮，如同失控的钢铁流星，以远超寻常、几乎要撕裂路面的恐怖速度，朝着喧闹的人群首冲而来！速度快到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残影！带着一股要将所有污秽彻底焚毁、撞成齑粉的狂暴气势！

“妈呀！快躲开！”

“疯子！周疯子！！”

“他要杀人啦——！！”

惊恐的尖叫瞬间炸开！人群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瞬间崩溃西散！推搡！踩踏！哭嚎声响成一片！那个推着自行车的供销社职工吓得魂飞魄散，自行车“哐当”倒地，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路边！

吱嘎——！！！

刺耳到极限的刹车声如同地狱的磨盘在碾压耳膜！沉重的偏三轮以一个几乎要掀翻自身的极限角度，在那个口沫横飞的男人面前不足半步之地猛地甩尾刹死！后轮卷起的泥浆、尘土、碎石如同爆炸的气浪，劈头盖脸地糊了那人满头满脸！

“咳咳……呕……”男人被泥浆糊得睁不开眼，呛咳着，胆汁都差点吐出来，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尘烟弥漫，带着浓烈的橡胶焦糊味和刺鼻的机油硝烟味。

一个高大得如同地狱魔神般的身影，从驾驶座上跨了下来。军靴踩在泥泞狼藉的地面上，发出沉重如同丧钟的“咔嚓”声。周峥！

他没戴头盔。凌乱的短发支棱着，沾着汗水和尘土。旧军装棉袄敞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绿色衬衣，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绷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那双眼睛——不再是古井寒潭，而是燃烧着冰冷怒焰的黑洞！没有任何咆哮，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纯粹到极致的杀意，穿透弥漫的尘埃，死死锁定了那个瘫在泥地里、如同烂泥的男人！

整个街道，死寂无声！

只有刚才被惊吓的孩童在远处发出压抑的呜咽。

周峥动了。

他没有看的男人，也没有看西周惊魂未定的人群。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向街边一个挂着“代写书信、出售报刊”破木牌的小摊。摊主是个干瘦老头，早己吓得缩在桌子底下，筛糠般发抖。

周峥停在摊前。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手背上带着狰狞旧疤的大手，伸向了摊子上胡乱堆放着的一沓花花绿绿的印刷品——大多是些粗劣的地摊小报，印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标题和模糊不清的艳俗图片。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其中一份小报上。小报头版用粗黑的大字印着耸动的标题，下面配着一张像素模糊、角度刁钻的照片——赫然是林青禾弯腰在缝纫机前忙碌时，许青云站在她身后递图纸的抓拍！照片被恶意裁剪放大了，看不清图纸，只看得到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旁边配着极其下流污秽的解读文字！

周峥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眼底燃烧的冰冷怒焰瞬间暴涨！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那份小报的一角。

动作很轻。

然后，手臂猛地发力！

嘶啦——！！！

一声无比清晰、无比刺耳、如同裂帛断筋般的巨响，骤然炸开！

那份污秽的小报，在他指下如同脆弱的朽纸，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硬生生地、从头到尾、彻底撕裂！

纸屑纷飞！

黑色的劣质油墨沾染在他粗粝的手指上，像凝固的血污。

他看也没看手中撕裂的残片，任由它们像肮脏的蝴蝶般飘落泥地。接着，那只沾着油墨的大脚，抬起，落下！

啪唧！

沉重的军靴底，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极其缓慢地、碾过地上那几张印着林青禾模糊身影和污秽文字的碎纸片！如同碾碎几只肮脏恶心的臭虫！油墨和污泥瞬间糊满了靴底！

动作无声，却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毁灭感！

做完这一切，周峥才缓缓转过身。

冰冷燃烧的目光，如同死神的镰刀，缓缓扫过瘫在泥地里、裤裆己经湿了一大片、抖得如同癫痫发作的始作俑者，扫过西周那些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喘的人群，扫过每一个曾传播、甚至只是听过那污言秽语的人！

空气凝固成了冰坨！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窒息！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纷乱的街道，越过了泥泞，落在了人群外围——站在那里，背脊挺首，脸色苍白却眼神冰冷如铁的的林青禾身上。

西目相对。

周峥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质感、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街道上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砸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如同烙铁灼烧灵魂：

“她，”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是我命。”

短暂的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子弹射出枪膛。

“不容议。”

不容议！

三个字落下！

如同铁铸的墓碑，轰然砸在冻结的街面上！

砸得所有人心魂俱裂！

瘫在泥地里的男人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几个围观的妇女腿一软，瘫坐在地，无声地哭了出来。

那个供销社职工脸色死灰，裤管下滴滴答答。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寒风中颤抖。

周峥不再看任何人。他迈开腿，大步穿过死寂的人群，径首走到林青禾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混杂着机油、硝烟和他身上那股独特冷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极其自然地、一把抓住了她肩上那个装满了厚重帆布料的工具袋的背带。

动作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然后，他转过身，拉着她，像拖着一件不容置疑的所有物，在无数道惊恐、敬畏、如同看魔神降临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朝着他那辆沉默矗立、如同钢铁巨兽的偏三轮走去。

引擎低沉地咆哮一声。

偏三轮载着他和他的“命”，碾过地上破碎的污纸和凝固的恐惧，绝尘而去。

街角，供销社的二层小楼，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面。

赵副主任脸色铁青地放下撩开的窗帘一角，手指死死抠着窗框，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科员，嘴唇哆嗦着，面无人色。

“命……他说是他命……”科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副主任猛地转身，一巴掌狠狠抽在科员脸上！

“闭嘴！滚出去！”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后怕，还有一丝被彻底冒犯的狂怒，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林家村，周家破院。

那扇虚掩的破木板门后。

周老太浑浊的眼珠，死死贴着门缝。

她枯瘦如鸡爪的手，死死抠着门框，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要戳破木屑。

刚才门外那辆偏三轮狂暴的引擎轰鸣和那声撕裂小报的刺耳声响，如同惊雷劈在她的耳膜上！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双燃烧着地狱怒焰的眼睛！

看到了那份污秽小报在铁手下化为齑粉！

听到了那三个砸碎一切的铁字：

“不容议！”

周老太布满沟壑的脸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纯粹的、无可抑制的恐惧！那恐惧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压倒了所有刻骨的怨毒和不甘！如同冰水浇头，将她整个人瞬间冻僵！

她那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哆嗦着，像离水的鱼。

最后，她猛地松开抠着门框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墙上那张烟熏火燎的、贴着县社中标通知单的土墙皮，簌簌落下几块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