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脐带

柴油机的轰鸣沉入低吼，如同疲倦的巨兽收起钢翼。油灯芯的哔剥声在空旷中格外清晰，像心跳的扩音器。林青禾蜷在炕角，后背紧贴冰冷的土墙，新纹的厂徽疤痕硌着皮肉——这枚滚烫的勋章此刻正被寒气浸透。舌尖残留着省城苦荞茶的铁锈味，水晶吊灯的冷光却己在记忆中凝固成冰锥。

门轴轻吟。周峥的剪影切断夜色。军绿背心裹着虬结的肩臂，颈侧弹疤在昏光里蠕动。他手中的红富士苹果像一颗坠入钢铁废墟的心脏，表皮泥点如凝固的血痂。

“嚓。”

伞兵刀出鞘的寒光切开凝滞的空气。刀刃幽蓝，映着他眉骨那道帆布钢印刮出的旧疤。他拉过无敌牌缝纫机的残骸坐下，锈屑簌簌惊落。刀尖抵住苹果赤红的表皮，手腕悬停如焊死的轴承。

果皮开始垂落。薄如蝉翼的赤红螺旋，在浑浊的光线下仿佛一条剥离的静脉。清冽的甜香撕开机油与铁锈的帷幕，与他身上硝烟、泥土、机油糅合的气息缠绕。林青禾的视线黏在他小臂绷紧的弧线上——这双拧断过喉骨的手，此刻捻着果肉的力道轻如拂过棉纱。

**暖流的锚点**

果皮完整坠地时，像截断的脐带。光裸的苹果递到她眼前，凉气沁出细密水珠。林青禾没接，枯指猝然钳住他手腕。虎口那道凸起的痂痕粗粝地硌着她指腹——招商会机要室文件碎片割开的记忆瞬间回涌。

“水晶灯……”她嗓子磨着砂砾，“光不是照亮的，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冰针。”独眼灼烧着他的瞳孔，“郝主任腕子上的绿，像坟头吸饱了尸油的苔。”

周峥的手稳如磐石。铁灰色的眼底无波无澜，只将苹果又推进半寸。

“她们围着我，”她下颌线绷如拉满的弓，“香水味齁得人反胃。问‘心得’？”喉间逸出短促的气音，像生锈铰链的呻吟，“我把锅炉房的煤渣分析图拍在桌上……那些数字圈着铁，圈着硫，都是烧穿地狱的火种。”指甲深陷进他腕上的旧痂，“后来是轴承……砸下去的时候，红酒泼得像动脉血溅开。”

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重一分，仿佛这是从冰窟坠下时唯一的缆绳。那些精致面孔的鄙夷、翡翠折射的冷光、金丝眼镜后的冰刃……碎片般扎进脑海，让她后背那块厂徽疤痕在土墙上磨出锐痛。

“最后她们问……”气息卡在喉咙，挤出的字句带着铁锈腥气，“还想不想……站得更高。”

油灯火苗猛地一颤。

周峥掀起眼皮。铁灰色的沉寂深处，暗流无声奔涌。刀刃的寒光掠过他眼睫。

“青禾。”嘶哑的声线如钝斧劈开冻土。

短暂的静默，空气凝成铁块。

“你，”每个字都像淬火的秤砣砸下，“还想站得更高吗？”

问题如烧红的烙铁摁进脊髓。更高的楼？更强的聚光灯？还是更精致的绞索？寒意顺着脊椎炸开，厂徽疤痕在冰冷的挤压下锐痛如针扎。她指节捏得死白，指甲几乎抠进他痂痕的血肉里。

暖流却从交握的皮肤爆炸般奔涌——他腕脉的搏动滚烫，机油薄膜下血气蒸腾，硝烟与钢铁糅合成的气息强悍地灌入她西肢百骸。冰封的戒备轰然坍塌，露出底下灼热的岩床。

她抬起眼。独眼中所有浮冰碎尽，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湛蓝。嘴角扯开的弧度被疤痕牵扯，却异常坚实。

“高？”目光钉死他瞳孔，“踩云端或是泥潭，没分别。”

声音沉如石坠深井。

“你在，”更轻，却像锚链咬穿海床，“崖顶或深渊……我敢跳。”

油灯的哔剥声陡然震耳。周峥眼底那片铁灰色的死寂被瞬间击穿，沉船般的眸底猝然浮起一点星火。他未置一词，将被钳制的手腕翻转。腕内侧狰狞的弹疤暴露在光下，像一道干涸的河床。托着苹果的手掌稳稳前送。

冰凉的果肉落入她掌心。沉甸，如某种血肉契约。

她低头，齿尖刺破表皮。

脆响撕裂寂静。甘冽汁液冲垮了所有苦涩。她大口吞咽，喉结滚动如搏命的齿轮。

周峥捡起地上完整的赤红果皮。粗粝的手指缠绕着它，一圈圈裹紧幽蓝的刀柄。致命凶器被缚上柔软的脐带。

咽下最后一口果肉，胸腔长长起伏。后背离开刺骨的土墙，靠向他坐着的钢铁残骸。寒意被体内奔涌的热流熔解。厂徽的刺痛悄然消散，唯余磐石般的沉坠感。

她侧过头，下颌轻触他肩臂岩石般的轮廓。目光掠过赤红缠绕的刀锋，落回他眼底那片无垠的深灰。

柴油机的低吼化作安稳的潮汐。

油灯将两人轮廓拓上土墙，在角落融成一片暖墨。

断针尖端，

的机油正凝聚成珠。

如黑夜之眼，

映着赤红脐带缚住的刀，

与伤痕累累却

浑然一体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