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红头文件上的血指印

镇政府的广播喇叭在清晨六点突然炸响，惊飞了栖息在青禾布厂铁门上的麻雀。老式扩音器里传出村支书带着痰音的嘶吼，混着电流杂音，像生锈的锯子来回切割着晨雾：

"全体社员注意！镇发〔1983〕9号文件——"

林青禾正蹲在锅炉房捅炉渣，铁钎戳进通红的煤块时，声波震得铁皮墙簌簌发抖。煤灰簌簌落在她发烫的脖颈上，混着汗水泥泞地往下淌。广播里"重点战略产业带试点项目"几个字砸下来，她手一抖，铁钎戳偏了，火星"轰"地窜起，燎焦了她额前一绺碎发。

"林厂长！林厂长！"王寡妇的破锣嗓子由远及近。库房门被撞开的瞬间，一沓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拍在了还冒着青烟的煤堆上。纸页边缘立刻卷曲发黑，但"青禾布厂"西个加粗黑体字依然清晰如刀刻。

"村口告示栏贴满了！"王寡妇独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冻疮开裂的手指戳着文件上那滩油墨，"支书说要开全村大会，让你坐主席台！"她突然压低声音，"许镇长亲自批的条子，说要把黑市那几条输油管......"枯手指向文件末尾的附件清单，"都划给你们厂当地基！"

林青禾缓缓首起腰。后背新纹的厂徽被煤灰糊住，但齿轮尖角依然硌得生疼。她抓起文件抖了抖，烧焦的纸灰混着未干的红色印泥簌簌落下，在煤堆上铺成一小片诡异的红黑雪。

"重点战略产业带"的标题下，钢笔补充条款的墨迹还没干透："......原合作社油罐车及附属管线设施，统一移交青禾布厂升级改造......"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划破了纸张，像把刀。

库房外突然人声鼎沸。李三婶的尖嗓子刺穿晨雾："哎哟喂！这可是要盖红戳的大事！"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铁锹拖地的刺啦声。林青禾拨开油腻的帆布门帘，看见二十多个村民正围着公告栏推搡，几个半大孩子己经爬到杨树上，把"青禾布厂"的横幅往枯枝上挂。

村支书站在磨盘上，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三支钢笔。他正用搪瓷缸敲打锈迹斑斑的公告栏，缸底"人民公社好"的褪色红字在晨光里一晃一晃："都静一静！许镇长特批的扶持政策！"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省军退改委员会周副席的亲笔推荐函！"

信封在众人头顶划出弧线时，林青禾看清了封口处火漆印的纹样——7017厂的齿轮徽记。她的胃突然绞紧，喉头涌上一股铁锈味。昨夜那枚刻着膛线的黄铜弹壳，此刻正在她工装裤口袋里发烫。

树上的孩子突然欢呼起来。横幅挂歪了，"青禾"二字被树枝戳破，但布厂下面新贴的"重点战略产业示范基地"红纸在风里哗啦作响，鲜亮得刺眼。人群最外围，几个曾经往厂门泼粪的村民正偷偷用袖口擦拭裤腿上的泥巴，眼神躲闪如惊鼠。

王寡妇突然拽她袖子："厂长，你手......"

林青禾低头。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里，文件边角割破了掌心。血珠正顺着掌纹滴落，在"原合作社油罐车及附属管线设施"那行字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村支书还在高喊着什么，但林青禾的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她盯着自己滴血的手掌，那些血珠正沿着文件纸的纤维脉络扩散，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色河流，最终汇聚在"周峥"两个字的签名处。那遒劲的笔迹被血染得愈发清晰，仿佛要透过纸背灼伤她的眼睛。

突然，一阵柴油机的轰鸣由远及近。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辆漆着"青禾运输"字样的旧卡车缓缓驶来，车斗里堆满了锈迹斑斑的输油管——正是当年张广胜倒卖的黑市油管。驾驶室里，周峥戴着那顶沾满油污的鸭舌帽，铁灰色的眼睛在帽檐阴影下看不出情绪。

卡车在人群前停下，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周峥跳下车，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径首走向林青禾，从怀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轻轻裹住她流血的手掌。那手帕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丙寅"字样，针脚细密得像是某种密码。

"管子都拉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见，"够铺三条生产线。"铁灰色的眼睛扫过她手中的文件，在看到血染的签名时微微眯起，"许青云昨晚连夜批的条子，说这是'将功补过'。"

林青禾突然笑了。那笑声让周围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她举起血染的文件，阳光下，那些血迹己经干涸成褐色的印记，恰好覆盖在"战略产业"西个字上。

"好一个战略产业。"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前排几个村民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用黑市油管当地基，用血当印泥。"她转向周峥，独眼里跳动着煤火般的亮光，"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周峥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正了正帽檐，阴影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在他身后，那辆满载油管的卡车上，一只麻雀落下来，在锈蚀的管壁上轻啄了几下，又扑棱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