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专业的老陆

幽泉城，清云洞天三千城之一。此城无白昼，只有永恒的昏昧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苍穹之上，一轮硕大无朋、色泽惨淡的幽绿冥月高悬，洒下冰冷死寂的光辉，勉强勾勒出城池轮廓。城中建筑多用深色巨石垒砌，棱角粗犷，形制古拙，浸透了岁月的沉重与幽冥的阴冷。

白日里，这座死寂的巨城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压抑。然而，当冥月攀升至中天，幽绿光芒达到最盛之时，整个城市却陡然“活”了过来。无数影影幢幢的人形或非人形生灵，从那些深不见底的巷道、石缝、乃至建筑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涌出，汇成一股股粘稠的暗流。

真正的幽泉城，在冥月高悬时苏醒。鬼市，开张了。

没有喧嚣的叫卖，没有明亮的灯火。取代它们的，是无数悬浮在摊位上方、散发着幽绿、惨白或暗蓝色磷火的灯盏。那火光跳跃不定，映照着一张张隐藏在兜帽、面具或干脆就是模糊阴影下的面孔，光怪陆离，如同百鬼夜行。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腐朽泥土的腥气、某种奇诡药草的甜腻异香、若有若无的血锈味、以及深藏于地底千万年的阴湿寒气。各种声音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只剩下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呢喃私语，如同无数虫豸在黑暗深处啃噬，汇成一片令人心神不宁的背景嗡鸣。

在这污泥暗潮之中，三人如同翩翩佳公子，显得格格不入。

江进一身玄色道袍，几乎与周遭最深沉的阴影融为一体。腰间的横刀通体亚光般的沉黑，不反射一丝冥月或磷火的光，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到那刀鞘里内敛的、仿佛能吞噬魂魄的森然寒意。他面容冷峻，线条如刀削斧凿，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两侧光怪陆离的摊位，不起丝毫波澜。那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兜帽与阴影，仿佛能洞悉一切伪装下涌动的欲望和业力。

无数业魔死后残留的、唯有他能感知的丝丝缕缕业力，如同细密的黑色蛛网，在视野中无声地飘荡、缠绕，勾勒出这座鬼市更加残酷而真实的底色。他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都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所过之处，周围那低沉的嗡鸣似乎都下意识地减弱了几分。

在他左侧稍前，赵起凤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袭云纹锦缎白袍纤尘不染，在幽绿磷火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与周遭的污浊阴冷格格不入。他手中那柄玉骨折扇并未打开，只是随意地拈着，玉色剔透，扇骨上隐约有符箓灵光流转。

这位正一教行走脸上挂着惯有的、略带轻佻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饶有兴致地扫过每一个摊位上的“奇珍异宝”——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兽骨、颜色诡异盛在瓦罐里的粘稠液体、刻满扭曲符文的不知名金属碎片。他偶尔停下，用扇骨轻轻拨弄一下某件物品，引来摊主警惕或讨好的目光，他却又只是摇头轻笑，潇洒前行，仿佛这鬼市不过是他后花园里一场有趣的消遣。

陆延之落后江进半个身位，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在这鬼气森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干净而单薄。他面容清癯，眼神温润沉静，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两旁跳动的磷火和形形色色的怪诞之物。

他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记录着古老文字的骨片、残破的玉简、或者绘制着奇异图谱的兽皮上，偶尔会因辨认出某个罕见的符文或古篆而微微凝神，流露出纯粹求知的专注。他行走间无声无息，气息平和内敛，仿佛一册行走的书卷，将周遭的诡谲与阴森都隔绝在身外三尺之地。

三人组合奇特，气场迥异，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张力，在拥挤的鬼市中开辟出一条无形的通道。那些面目模糊的摊主与买家，在目光触及他们时，都下意识地稍稍避让开几分。

“啧，这鬼地方，好东西没见着几个，邪门歪道的玩意儿倒是不少。”赵起凤用玉骨扇点了点不远处一个摊位上摆放的几颗布满孔洞、还在微微搏动的黑色心脏状物体，语气带着几分嫌弃，“瞧瞧，这‘怨心蛊’，也就骗骗刚入道的雏儿。”

陆延之目光扫过那所谓的“怨心蛊”，轻轻摇头：“以怨煞之气强行灌注死物，手法粗糙，戾气驳杂不纯，即便炼入法器，也极易反噬己身，确非正途。”

江进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穿透低沉的嘈杂：“目标明确。无关之物，勿扰心神。”

赵起凤耸耸肩，玉骨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绘着的云海仙山图在磷火下泛起灵光，驱散了些许身周的阴寒秽气：“知道知道，老江，找那养魂木嘛。放心，我一向看人很准，这等稀罕物，真要有线索，必然逃不过我这双法眼……”他话音未落，目光无意间掠过前方一处被几根巨大兽骨环绕、显得格外冷清的角落摊位时，骤然定住。

“等等！”他猛地合拢玉骨扇，指向那个角落，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惊诧，“老江，老陆！看那儿！”

江进与陆延之同时循着他所指望去。

那摊位的位置相当偏僻，几乎缩在一根巨大石柱的阴影里，仅靠一盏飘在半空、火苗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惨白灯笼提供照明。摊位后面，坐着一个打扮极其古怪的老者。

此人身形干瘦，穿着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打满各种颜色补丁的破烂道袍，花花绿绿，如同披了件百家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脑袋——头上竟层层叠叠歪歪斜斜地扣着三顶帽子！

最下面是一顶油腻发亮、辨不出原色的瓜皮小帽；中间压着一顶边角磨损、缀着几根褪色雉鸡翎的破旧方巾；最上面，则是一顶用某种暗红羽毛胡乱扎成的、形似鸟窝的冠冕！这诡异的叠帽造型，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像个摇摇欲坠的杂货堆。

几缕稀疏灰白的头发顽强地从帽子的缝隙里钻出，随着他微微晃动的脑袋飘荡。脸上皱纹深如沟壑，一双眼睛却异常灵活，在惨白灯笼的光线下，滴溜溜地转动着，闪烁着狡黠、市侩又带着点看透世情的惫懒光芒。

摊位前冷冷清清，只铺着一块同样布满污渍的破布。破布上，没有琳琅满目的货物，只孤零零地放着一块半尺见方的粗糙木牌。木牌材质普通，边缘甚至有些毛糙，像是随手从哪块旧门板上劈下来的。

木牌上，用某种散发着微弱腥红光泽、如同干涸血迹的颜料，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万年养魂木心下落，价：二品魂丹一枚！”

字迹潦草，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蛮横。

“万年养魂木心？”陆延之清亮的眸子瞬间锐利起来，低语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只有线索？”

赵起凤己经一个箭步抢上前，玉骨扇指着那木牌，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感：“好家伙！一个破线索，要价二品魂丹？你这老家伙怎么不去抢啊？！二品魂丹！那可是相当于一百枚上品灵石！”他上下打量着那怪模怪样的摊主，脸上写满了“你怕不是失心疯”的表情，“你知道一百枚上品灵石是什么概念吗？能在这清云洞天最繁华的城里买座小院了！”

那位顶着三顶破帽子的怪老头，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扫了一眼气度不凡的赵起凤和他身后走来的江进、陆延之，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即逝，却没有寻常小贩见到豪客时的谄媚或惶恐。他慢悠悠地伸出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掏了掏耳朵，然后对着指尖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小娃娃，嗓门大可不顶用。嫌贵？嫌贵您抬脚，左转不送。老朽我这儿，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他顿了顿，那对灵活的眼珠在江进腰间的横刀和陆延之沉静的脸上转了一圈，嘿嘿干笑两声，“这万年养魂木心嘛……嘿嘿，那可是传说中的神物！多少人踏破铁鞋寻了一辈子，连根毛都摸不着！老朽我这点线索，可是拿命换来的！二品魂丹，贵吗？一点都不贵！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那股子市侩和狡黠几乎要溢出来。

陆延之没有理会赵起凤的愤慨和摊主的自吹自擂，他上前一步，隔着摊位，目光沉静如水，首视着怪老头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敢问阁下，您所说的万年养魂木心，究竟是何形貌特征？生长于何种地界？又有何种异象相伴？”

摊主见陆延之问得如此细致，小眼睛里的精光更盛。他捋了捋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做出一副追忆往昔、煞有介事的模样：“哎哟，这位公子问得在行！那神物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通体嘛，自然是墨玉一般的颜色，深沉内敛，入手温润如暖玉，却又奇重无比！细看之下，木纹并非寻常年轮，而是天然蕴藏着玄奥的符文脉络，仿佛大道刻痕！至于生长之地嘛……”

他眼珠转了转，“必然是在九幽极阴交汇、地脉至阳初生之处！阴阳交泰，方能孕育此等神物！周围嘛……啧啧，必有业火黑莲守护！那莲花漆黑如墨，花心一点红芒，能焚人心魄！”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细节似乎颇为详实，尤其提到“符文脉络”、“阴阳交泰”、“业火黑莲”这些修行界公认的珍稀异宝特性时，显得颇为专业。然而，当他提到“墨玉色”、“奇重无比”时，陆延之那双温润沉静的眸子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

陆延之静静地听着，待摊主唾沫横飞地描述完毕，脸上露出一副“信我没错”的表情时，他才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对方精心编织的谎言气泡：

“形如墨玉，纹蕴道痕，生于阴阳交泰之地……阁下所言，七分真，三分假，倒也难为你能编得如此圆融。”

摊主脸上的得意表情瞬间僵住，小眼睛里的狡黠凝固了。

陆延之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摊主那双开始有些闪烁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说它‘奇重无比’，这便是最大的谬误！错得离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无可辩驳的权威，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个摊主和零星路人的注意，连那惨白的灯笼火苗都似乎跳动了一下。

“真正的万年养魂木心，”陆延之的声音在幽寂的角落回荡，字字珠玑，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刃，“其质非重，而是极轻！轻如无物，触之若无！因其己非凡木，乃是神魂精粹凝聚显化之态，介于虚实之间！所谓‘墨玉色’，更是臆想！其色应是混沌初开之时的‘归墟玄青’，非黑非绿，深邃无极，视之若见星河流转！至于守护之物……”他嘴角的弧度带上了一丝冷峭的讥诮，“业火黑莲虽奇，却与养魂木心属性相冲。真正伴生于其侧的，应是‘凝魂玉髓芝’，其色纯白，形如灵芝，散发清辉，能定魂安魄，与养魂木心相辅相成，方是正理！”

他每说一句，摊主那干瘦布满皱纹的脸皮就抽搐一下，头顶那三顶破帽子似乎都跟着晃了晃。陆延之最后首视着对方开始游移的眼神，语气斩钉截铁：“你口口声声说旁人未必见过，可随口胡诌旁人也不晓得？那你就错了！在下所学虽杂，不敢称精，但偏生对这天地间的草木灵根、奇珍异宝，略知一二。很不巧，这万年养魂木心，我恰好一清二楚！”

寂静。

摊位前只剩下惨白灯笼火苗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远处鬼市低沉的背景嗡鸣。赵起凤张着嘴，看看陆延之，又看看那脸色阵青阵白的怪老头，玉骨扇都忘了摇，脸上写满了“老陆牛逼！”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