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岁月经年

南京的雪总是下得含蓄，林若蘅站在药铺门口，看着雪花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即逝。药幌子上的虎头结己经褪色，金线绣的纹路被岁月磨得发毛，却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晃。她裹紧灰布棉袄，指尖无意识着衣襟内侧——那里缝着半枚虎符形状的铜片，边缘被体温焐得发亮。

八岁的阿蘅举着糖画跑过来，虎头糖人的尾巴上还粘着宋砚辞偷偷塞的桂花蜜。孩子睫毛上凝着细碎的雪，棉帽上的绒球随着跑动一颤一颤：“宋叔又在江边捣鼓那些铁盒子了！”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手里的糖画不小心蹭到林若蘅的衣角，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糖渍。

林若蘅替他裹紧围巾，指尖触到围巾内侧的暗纹——那是用谢明远留下的白围巾改的，边角还绣着半朵樱花。针脚歪歪扭扭，是松本美惠初学女红时的手艺。“当心别摔了。”她话音未落，阿蘅己经踩着积雪跑远，铜哨在胸前晃荡，撞出清脆的声响。

江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宋砚辞站在木筏上，棉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的虎头刺青。颜料历经多年己晕染成浅褐色，却与他手中锈迹斑斑的铁箱形成诡异的呼应。那是七年前未引爆的毒气弹外壳，如今被江水侵蚀得坑坑洼洼，表面的樱花标记只剩残片。

“这些废料能熔了做农具。”他抹了把脸上的雪，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竹筏随着浪头摇晃，他伸手扶住身旁的木桩，虎口处的老茧蹭过粗糙的树皮，留下道淡淡的红痕。远处施工队的探照灯扫过来，照亮他眼角新增的细纹，也照亮铁箱缝隙里渗出的黑锈——那是永远洗不净的战争痕迹。

松本美惠挎着竹篮从巷口转出，篮里垫着蓝印花布，装着新腌的梅干。她的发间别着银质的小铃铛，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响。经过老槐树时，她伸手拂去枝桠上的积雪，露出树干上去年阿蘅刻的歪扭字迹。“该喝药了。”她将温热的药碗递给宋砚辞，目光扫过他手背上新添的伤口——那是拆解铁箱时被锐物划的，血珠渗出来，很快在冷空气中凝结成暗褐色。

入夜，药铺后院的老槐树又添了一圈年轮。林若蘅在灯下整理旧物，铜制台灯罩上的虎头浮雕被油灯熏得发黑。她翻出谢明远的日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糖纸，上面画着歪扭的虎头，旁边写着：“等阿蘅会走路，带她去看江豚。”字迹被水渍晕染过，有些笔画己经模糊不清，她却记得清楚，那是谢明远牺牲前三个月写的。

“在看这个？”宋砚辞披着棉袄进来，手里捧着刚烤好的红薯。红薯皮在掌心烫出红印，他却浑然不觉。在她身边坐下时，棉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阵淡淡的艾草香。他袖口露出的疤痕己经淡成浅粉色，边缘却依旧狰狞，像条蛰伏的蜈蚣。“前阵子遇到当年的测绘兵，他们说长江水雷排查完了，现在要建大桥。”

话音未落，阿蘅突然抱着铜哨冲进来，小脸冻得通红：“宋叔，江面上有白光！”孩子的棉鞋在地上拖出水印，混着融化的雪和糖画的碎屑。三人赶到江边时，正看见探照灯的光束刺破雪幕，施工队的工人们站在浮筒上打桩。汽锤的轰鸣声震得江面泛起涟漪，碎冰撞在木筏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宋砚辞揽过阿蘅的肩膀，指节因为寒冷而发白：“以后啊，那里会架起钢铁的脊梁。”他的声音被江风扯得断断续续，阿蘅却认真地点头，铜哨不小心磕到他的下巴，发出“当”的一声。林若蘅望着江心腾起的白雾，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长江的水，会带走所有的伤。”

雪越下越大，松本美惠站在不远处微笑，发间的银铃与江水声应和。她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工人准备的姜茶。宋砚辞的手悄悄覆上林若蘅的，掌心的温度透过虎符疤痕，暖到心口。阿蘅举着铜哨吹起不成调的曲子，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鹭，白色的羽翼掠过雪幕，转瞬消失在探照灯的光晕里。

老槐树上的积雪突然簌簌落下，露出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除了阿蘅的字迹，还有宋砚辞教他写的“山河”二字，以及去年春天林若蘅偷偷刻的半朵樱花。宋砚辞摸出糖画勺，在雪地上画了只衔着钢梁的虎头。阿蘅拍手笑着踩上去，脚印与糖画重叠，转眼又被新雪覆盖。

江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林若蘅却觉得暖。她知道，那些藏在江底的秘密，那些刻在皮肤上的伤痕，都将随着这座新生的城市，长成新的模样。远处传来打桩的号子声，混着阿蘅的笑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而在他们脚边，宋砚辞画的糖画虎头正在慢慢融化，糖汁渗入雪地，与江水的气息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