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痕新伤

日子在芒村宁静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阿泉身上的外伤在陈婶细心调制的草药膏和热粥的滋养下，己渐渐结痂脱落，只留下些淡淡的粉痕。苍白的脸颊也被山风日头熏染上了一点健康的红晕，身体不再像刚来时那般虚弱得风一吹就倒。他沉默地跟着小莲学认草药，笨拙却认真地劈着柴，眼神里属于“成天”的惊惶和绝望被深深地掩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野少年特有的沉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然而，身体表面的伤疤可以愈合，心底的创伤却在每个寂静的深夜反复撕裂。书房里父亲喷涌的黑血，周伯被弩箭洞穿钉在漩涡中的惨烈景象，如同最顽固的梦魇，一次次将他拖入血色的深渊。

这一夜，又是如此。

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口鼻，巨大的漩涡撕扯着身体，肺腑如同要炸开。他拼命挣扎，却看见周伯染血的身躯被幽蓝的弩箭钉死在破碎的船板上，那双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嘶喊着：“活下去……去芒村……找陈……”

“不——！周伯——！”阿泉在梦中发出凄厉的嘶喊，身体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是熟悉的、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简陋小屋，身下是散发着干草气息的旧褥子。没有冰冷的河水，没有染血的剑光，只有窗外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

是梦……又是梦……

阿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安全感冲刷得七零八落。

“阿泉？阿泉你怎么了？”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陈婶带着睡意和关切的询问，脚步声靠近。

阿泉猛地一惊！不能让陈婶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身体猛地一缩，向后急退，同时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带着一股凌厉的破风声，狠狠劈向身侧的虚空！动作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狠辣！这赫然是周伯曾教过他防身的、一套极为基础的擒拿手起手式“惊风斩”！虽然只是雏形，力量也远不足，但那瞬间爆发的气势和精准的发力轨迹，绝非一个普通山野少年所能拥有！

“啪！”

一声清脆的击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阿泉的手刀并没有劈中任何实物，只是狠狠地劈在了厚实的土炕沿上，震得他手腕发麻，生疼。但这一下，也彻底将他从梦魇的余悸中劈醒过来！他僵在原地，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

糟了！暴露了！

门被推开，陈婶端着油灯走了进来。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她担忧的脸庞和披散的长发。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炕上、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右手还僵在半空的阿泉。

“做噩梦了？吓着了吧？”陈婶快步走到炕边，将油灯放在旁边的矮桌上，伸手想摸摸阿泉的额头。她似乎并未特别留意阿泉刚才那一下突兀的动作，只当他是被噩梦惊醒后的惊悸反应。

阿泉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想要躲开那只伸来的手，但看到陈婶眼中毫无作伪的关切，他强行压下了本能的抗拒，僵硬地任由那只温暖粗糙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嗯……有点凉，没发热就好。”陈婶松了口气，随即看到阿泉劈在炕沿上的右手，指关节处己经微微泛红。“哎呀，你这孩子，做噩梦还乱打，手都打红了！”她心疼地拉过阿泉的手，轻轻揉着，“梦见啥了？吓成这样？跟婶子说说？”

阿泉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掩着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喉咙里的呜咽溢出来。说什么？说那血色的中秋？说那冰冷的洛水？说那致命的子午钉？

“没……没什么……”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就是……梦见掉水里了……有东西追我……”

“唉，可怜的孩子，定是那天掉河里吓坏了。”陈婶叹息一声，将阿泉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捂着，“别怕，都过去了。在咱家，安全着呢。再睡会儿吧，婶子在这儿守着你。”

陈婶的掌心温暖而粗糙，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安稳力量。这暖意顺着冰冷的指尖，一点点渗透进阿泉惊魂未定的身体里。他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能感觉到陈婶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真的没注意到刚才那一下吗？

就在这时，堂屋通往里间的布帘被掀开。陈大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只披了件外衣，眼神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醒锐利，完全没有刚被吵醒的惺忪。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阿泉，又落在他那只被陈婶握着、指节泛红的右手上，最后定格在阿泉那双强作镇定、却依旧残留着惊惧和一丝来不及完全掩饰的锐利的眼睛上。

陈大山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在夜色中突兀显现的山峰。络腮胡下的脸庞看不出表情，但那鹰隼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阿泉单薄的衣衫，看到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和恐惧。

阿泉的心猛地一沉，刚刚感受到的那一丝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猎物，无所遁形。陈大山……他一定看见了！他一定知道什么！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山风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