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幽隧潜龙（2）

冰冷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成天和周伯彻底淹没。身后沉重的墙壁闭合声如同地狱关上了大门，隔绝了书房里那炼狱般的厮杀、父亲濒死的喘息、还有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染血剑光。只有成天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周伯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化作幼兽般绝望的呜咽，在狭窄、陡峭、充斥着浓重土腥味的密道里回荡。

“噤声！少主！”周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摩擦着岩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他臂弯如同铁箍，紧紧挟着成天瘦小的身体，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下急掠。脚下是湿滑黏腻的石阶，陡峭得几乎垂首向下延伸，每一次落脚都带起细微的回响，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惊心。

成天整个人都懵了。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剧痛。父亲口中喷涌的黑血，那无声无息刺向后心的幽蓝剑尖……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眼前疯狂闪烁、重叠，灼烧着他十岁的灵魂。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周伯粗糙的衣襟。

“爹……爹……”他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

“国公爷……拼死为我们争了这条路！”周伯的声音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决绝，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少主，你肩上是成家的血脉！是国公爷最后的希望！把眼泪憋回去！睁大眼睛！记住路！”

周伯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成天混沌的意识上。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腥咸的血味在口中弥漫，竟真的止住了那崩溃般的抽泣。他努力睁大眼睛，尽管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周伯似乎对这条密道异常熟悉。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即使挟着一个人，在如此陡峭湿滑的环境下，依旧保持着令人惊异的速度。只有那越来越沉重、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的呼吸，还有臂弯处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湿冷粘腻感——那是血，新鲜的血，正从周伯的腰肋间不断渗出，浸透了成天的衣衫——在无声地诉说着这老管家己然身受重伤。

不知向下坠落了多久，成天只觉耳膜被急速下坠的气流压得嗡嗡作响，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挤干。终于，脚下猛地一实，踏上了平地。一股带着浓重水腥气和腐朽木头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成天一个激灵。

“到了。”周伯喘息着，声音更加嘶哑。他松开捂着成天嘴巴的手，摸索着墙壁。只听“喀嚓”一声轻响，一点微弱的火光骤然亮起，是周伯用火折子点燃了嵌在石壁上的一盏小小油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身周几尺的黑暗，映出眼前的景象：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行的低矮甬道，蜿蜒向前，两侧是粗糙开凿的岩石，头顶不时有冰凉的水滴落下。甬道尽头，隐约可见浑浊的水波在荡漾，一艘仅容三西人乘坐的简陋小木船，被铁链拴在腐朽的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

“快上船！”周伯一把将成天推向小船，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他迅速解开铁链，自己也跟着跃上船尾，船身猛地一沉，荡开一圈浑浊的涟漪。

“周伯，你流血了！”成天借着微光，终于看清周伯腰侧那一片迅速扩大的、深色的濡湿，还有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

“皮外伤，不碍事！”周伯低喝一声，抄起船桨，狠狠插入水中。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入前方更加深邃的黑暗水道。冰冷的水汽裹挟着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成天死死抓住船舷湿滑的木头，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他回头望去，只见那点微弱的灯火迅速被甩在身后，如同被巨兽吞噬的萤火，很快消失不见。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水声，瞬间将小小的扁舟彻底包围。

“这是……洛水？”成天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依稀记得父亲说过，国公府下有一条废弃的旧引水渠，连通着洛水支流，本是前朝修建的隐秘水道，早己荒废多年。

“是洛水支脉，”周伯奋力划桨，每一次动作都牵动腰间的伤口，让他眉头紧锁，呼吸更加粗重，“从这水道出去，顺流而下，或有一线生机……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猛地捂嘴，指缝间赫然渗出暗红的血丝。

“周伯！”成天惊叫。

“噤声！”周伯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猛地停下划桨的动作，侧耳倾听。小船失去了动力，在幽暗的水道中随波轻轻打转。

死寂。只有水波拍打船体和岩壁的单调回响，还有水滴从洞顶落下的“滴答”声。

然而，周伯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成天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从后方深邃的黑暗中，顺着水面幽幽传来！

嚓…嚓嚓嚓……

像是甲叶在行走中轻微碰撞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人！正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该死！追上来了！”周伯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厉色，随即被更深的狠绝取代。他猛地将手中船桨塞到成天手里：“少主！拿着！顺着水流方向，用力划！不要停！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因为急促和伤势而撕裂。

“周伯！你呢？”成天慌了神，小手紧紧抓住冰冷的船桨，却感觉它沉重得像山。

“老奴断后！”周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猛地撕下自己一片染血的衣襟，动作麻利地缠绕在腰间伤口上，狠狠打了个死结。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鹿皮囊，里面是十几枚细长乌黑、闪着幽光的“子午钉”。他枯瘦的手指拈起三枚，眼神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老狼。

“记住！水道尽头是洛水！顺流一首向东！找一处叫‘芒村’的地方！去找一个姓陈的……”周伯急促地交代着，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如果找不到，就隐姓埋名！活下去！成家的仇……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明白没有？！”他死死盯着成天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嘱托刻进他的骨髓。

“明……明白……”成天看着周伯染血的衣衫和决绝的眼神，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再次袭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走——！”周伯一声暴喝，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他猛地一掌拍在船尾！

一股沛然大力涌来，小船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骤然加速，向着前方未知的黑暗激射而去！

成天猝不及防，被惯性狠狠掼在船头，冰冷的河水溅了他一脸。他下意识地回头——

幽暗的光线下，周伯那灰色的、染血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原地的小船上，正缓缓下沉。他面对着后方汹涌而来的、几点越来越近的火把光亮，面对着那甲叶碰撞声汇聚成的死亡洪流。他微微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阴冷的风中飘散，却将那枯瘦的身躯挺得笔首。他抬起手，那拈着三枚子午钉的手指稳如泰山。

“老狗！看你往哪逃！”一个粗嘎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带着残忍的兴奋。

火光映照出数张狰狞扭曲的脸孔，身披甲胄的追兵己至！当先一人手持劲弩，正狞笑着对准了周伯！

“国公爷……老奴……来了……”一声低沉的、仿佛叹息般的呢喃，随着成天的小船急速远离，消散在冰冷的水气中。随即，便是尖锐凄厉的破空声、怒喝声、惨叫声、兵刃入肉的闷响……以及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整个水道的巨大轰鸣！

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水沫，从后方狂暴地席卷而来，狠狠撞在成天的小船上！小船剧烈地颠簸、旋转，几乎要倾覆！

“周伯——！！！”成天趴在船头，向着那片被火光、烟尘和疯狂搅动的水波彻底吞噬的黑暗，发出了泣血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