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杏林白骨香

成天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飘荡了很久很久。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父亲的黑血，周伯被钉穿的背影，染血的幽蓝剑尖，破碎的书房木门，还有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漩涡……这些噩梦般的画面碎片在意识深处疯狂搅动、旋转，像无形的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爹……周伯……别……”破碎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永恒的冰冷和绝望彻底吞噬时，一丝微弱却异常真实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火星，触碰到了他冰冷的身体。那暖意很粗糙，带着浓烈的烟火气、兽皮鞣制的味道，还有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汗味？紧接着，是一种奇特的、富有节奏的颠簸感，仿佛漂浮在风浪中的小舟终于靠了岸。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摆脱那沉重的黑暗。眼皮像被胶水粘住，沉重得难以想象。他努力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跳动的是一团温暖的橘红色光芒。那是火焰吗？光线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败的景象：坍塌了一半的泥塑神像，蛛网密布的残破梁柱，漏风的墙壁，还有角落里堆着的厚厚干草。自己正躺在这干草堆上，身上裹着一件带着浓重汗味和兽皮气息的、粗糙却很厚实的皮袄。

这是哪里？地狱？还是……

“醒了？”一个洪钟般、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吓了成天一跳。

他猛地扭头，瞳孔骤然收缩！

一张满是虬结络腮胡、如同钢针般根根炸起的巨大脸庞，几乎贴到了他面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里面没有恶意，却充满了探究和一种野兽般的警觉。是那个在荒滩抱起他的人！

成天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是追兵？！他猛地想坐起来逃跑，可身体如同散了架，剧痛伴随着极度的虚弱瞬间袭来，让他眼前一黑，又重重摔回草堆，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嘿！你这娃娃，咋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陈大山看着成天惊恐的反应，非但没生气，反而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得有些粗豪。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布满厚茧的指节，毫不客气地在成天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老子要宰你，还用费劲把你从河滩子背到这破庙里来？早扔回洛水喂王八了！”

额头上那一下并不疼，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无法反抗的力量感。成天被他这粗鲁的举动弄得一愣，恐惧稍减，但警惕依旧。他蜷缩在皮袄里，像只受惊的小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陈大山，充满了戒备和不安。

“爹！他醒了？”一个清脆如银铃、带着浓浓好奇和欣喜的声音从庙门口传来。

成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像只灵巧的小鹿般蹦跳着跑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个补丁的红布小袄，梳着两条油亮乌黑的麻花辫，辫梢用褪色的红头绳系着。小脸蛋被清晨的寒气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此刻正忽闪忽闪地、毫不掩饰好奇地盯着成天看。

她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瓦罐，罐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姜和不知名草药的辛香气息。

“醒了，跟只炸毛的小猫崽似的。”陈大山对女儿说话时，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虽然依旧洪亮，“小莲，把姜汤端过来，给这小子灌两口暖暖肚子。”

小莲“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走到成天面前，蹲下身。她凑得很近，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成天苍白惊恐的脸庞。

“你别怕呀，”小莲的声音软糯清甜，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我爹虽然长得凶，可他是好人！你看，他把你从河边救回来的！你身上都冻成冰坨子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手笨拙地端起瓦罐，凑到成天嘴边，“快喝点热姜汤，喝了就不冷了。”

瓦罐边缘还有些烫，带着少女温热的体温。那扑鼻而来的辛香热气，混合着小莲身上干净的、阳光晒过的稻草气息，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散了成天心中一部分冰冷的恐惧和戒备。他看着眼前这张毫无城府、充满善意的笑脸，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嘴唇干渴得厉害，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

小莲见状，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心翼翼地倾斜瓦罐。温热的、带着辛辣姜味的汤汁流入口中，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一股暖意从胃里迅速扩散开来，驱散了西肢百骸的些许寒意。虽然味道冲得他微微皱眉，但这份实实在在的暖意，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慢点喝，小心烫。”小莲细心地提醒着，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辫梢不经意间扫过成天放在草堆上、还带着擦伤的手背。那触感轻柔而温暖，带着一丝麻痒，像羽毛拂过心尖。

成天微微一颤，抬起眼，正好对上小莲那双纯净无邪、充满关切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像黑暗中最纯净的星辰，像绝望深渊里投射下的一束微光。他鼻子一酸，长久压抑的恐惧、悲伤和委屈几乎要决堤而出，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忍住了。

“喂，小子，”陈大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己经站起身，走到了破庙的另一角。那里，赫然蜷缩着三具成年野狼的尸体！狼尸的姿势扭曲僵硬，显然死去不久，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你本事不小啊？”陈大山用脚踢了踢其中一具狼尸，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在这破庙里睡觉，还能让狼给你守门？还一守就是三头？”

成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紧！他完全不记得昨晚昏迷后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昏迷中遇到了狼群？那……

陈大山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捏住一具狼尸的下颌，用力扳开它的嘴。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狼尸的咽喉部位，眉头猛地一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咦”！

只见那灰狼粗壮的咽喉深处，赫然插着一根细长的、尾部染着暗红血渍的黑色铁钉！钉身没入极深，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

陈大山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迅速检查了另外两具狼尸，毫无例外，每头狼的致命伤都在咽喉深处，都是被这种细长诡异的黑色铁钉一击毙命！

“子午钉……”陈大山低声喃喃，这三个字如同冰珠砸在石板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猛地抬头，那鹰隼般的目光再次投向草堆上裹着皮袄、脸色依旧苍白的成天，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复杂情绪。这手法……他太熟悉了！这绝非一个普通落水孩童能做到的！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