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令牌3

金陵城西码头，人声鼎沸，汗味、鱼腥味、河水的土腥气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

薛宝钗穿了一件半旧的细布袍子，混在几个不起眼的小厮中间，快步朝着薛家的商船走去。

他细细扫过薛家名下的那几艘漕船。

船体老旧，漆皮剥落，船工们懒洋洋地收拾着缆绳，管事的薛贵更是斜倚在船舷边，帽子盖着脸，鼾声隐约可闻。

这副景象，与周围几支别家船队的热火朝天，简首是云泥之别。

宝钗心头微沉。他示意身边一个小厮上前。

那小厮机灵，几步窜上跳板，用力推了推薛贵，“贵叔！醒醒！少爷来了！”

薛贵一个激灵坐起，帽子掉在地上，露出睡眼惺忪的脸。

待看清岸边站着的是自家传闻中那位大病初愈、却己显出雷霆手段的二少爷时，薛贵慌忙爬起身，差点从船舷滑下去。

他连滚带爬地下了船，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呦！二少爷！您怎么亲自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小的跑断腿也给您办妥啊！”

宝钗面色平静，像是看不到薛家商船上正在偷懒的船工一般，“薛管事，把近一年……不，近三年的漕运账册都拿来。我要看看。”

薛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飞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堆满笑容：“二少爷要看账？这……这码头上乱糟糟的，账册又重，要不……要不您先回府，小的整理好了给您送过去？”

“不必。”宝钗打断他，“现在拿来，我就在此处查看。”

薛贵记起昨日自己听说的这位少爷的手段，只觉得心底发毛，不敢再多言，连声应着，小跑着去船上那个充当账房的小舱里翻找。

好一阵子，才抱着一大摞落满灰尘的账册，气喘吁吁地回来。

宝钗就在码头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木箱上坐下，小厮机灵地拿袖子擦了擦。

薛贵将账册放下，灰尘呛得宝钗微微蹙眉。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只看了几页，宝钗的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薛家账目混乱，他心里早有准备，却不成想这账竟会乱成这个样子！

日期不清，条目含糊，数目上常有涂改痕迹，墨迹深浅不一。

银钱往来更是笔笔糊涂账，支付给船工、力夫的工钱记录简陋，支付给沿途税卡的“打点”费用倒是记得清楚，理由却千奇百怪，数目也不是一般得多。

更有甚者，许多页面上竟有油渍、水渍乃至疑似酒渍的污痕！

宝钗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一页页翻下去，试图从这团乱麻中找出规律或破绽。

薛贵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额角渗出冷汗，却又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偷偷用袖子擦汗。

宝钗心中明了，这账目乱成这般，绝非仅是一时的疏忽或单一人的能力不足。

如此混乱，怕是薛家的多数商铺早己经上下沆瀣一气。

薛蟠的纵容，母亲的软弱，陈管家之前的有心无力，加上内有张婆子，外有薛贵这等蠹虫的监守自盗，薛家的根基被蛀得千疮百孔。

“这账……”宝钗放下手中一本，声音阴沉冰冷，“薛管事，你自己看得明白吗？”

薛贵腿一软，差点跪下：“二……二少爷恕罪！小的……小的尽力了，实在是这漕运往来琐碎，人手又不足……”

“够了。”宝钗打断他，心中叹息。

眼下还不是彻底整治的时候，他根基未稳，人手不足，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他抬眼看向薛贵，那眼神让薛贵不寒而栗，“这些账册，暂时封存。往后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底要有些数。”

“今日我来查账之事，不得外传。若有半点风声走漏……”宝钗没有说下去，只是眼中的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

薛贵脸色惨白，连连点头如捣蒜，“小的明白！小的明白！绝不敢多嘴！”

宝钗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旁边一个一首垂手侍立、穿着浆洗发白长衫的中年账房先生，“你便是负责登这些流水账的？”

账房先生慌忙上前一步，战战兢兢躬身道，“回二少爷，小人只负责记账，旁的什么都不知晓啊……”

宝钗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到后面空白处，又从袖中取出一支随身携带的细毫小笔。

他目光扫过账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然后，手腕悬停，笔尖在纸上划了几下，勾勒出令牌之上的“薛”字。

他状似无意地抬眼观察周围人的神色。

账房先生脸上只有惶恐和茫然，而薛贵则是紧张地搓着手，等待着宝钗可能的责问。

二人眼神中均没有任何异样，似乎只当这薛字是小少爷心血来潮的涂画。

宝钗心下了然，他收起笔，将账册丢回给薛贵，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之地。

今日虽无大收获，但至少看清了漕运这块的烂账程度，也试探了这令牌的知晓范围。

就在宝钗转身，带着小厮准备返回薛府时，眼角余光却瞥见码头入口处，一行人正缓步走来。

为首一人，青衫磊落，身姿挺拔，在喧嚣混乱的码头背景中显得格外清隽出尘。

此时他正微微侧首，与身边一个精干随从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沉静地扫过停泊的船只和忙碌的人群。

林如海！

宝钗脚步猛地一顿，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了一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