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客路雪泥

北渊的风，不是风吹，是亿万冰屑凝成的刀，在无垠的旷野上无声地刮削。东邑山泉水的温润被彻底冻结在这片凝固的银白里。朝黎立于云端，下方是翻涌的万顷雪浪，映照着亘古不化的寒光。

湖蓝纱锦的衣袖在罡风中烈烈舒展，如一片割裂了苍白背景的薄而冷的湖冰。两条雪白的发带束起了鬓边碎发，在脑后挽结成一个简洁利落的结，露出了完整而不加掩饰的脸——温润如玉，神情如霜。是与这北地相得益彰的、不掺杂质的清冽。再无藏匿，坦荡做回朝黎。

她收敛神光，如一片无痕的雪花坠入凡尘。足尖点地，脚下积雪被踏实，发出轻微而干净的“沙沙”声，是这极寒静默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响动。寒气蚀骨，足以瞬间冻结凡俗血液，对她而言不过是微凉的绸缎拂过肌肤。然天地寂寥，非凡俗的冰封酷寒之下，潜流涌动的却是足以吞噬神灵的危险气息，步步皆为冰雪与死亡的界线。

雪云宗，玉昆山，离。

此行清晰如掌中纹路。先赴雪云宗履行师命，再攀玉昆探灵草，最后追寻太古神器的传说余音。

在一处小镇短暂停留。积雪淹没了道路的边缘，只留下屋舍门檐被扫开的清晰黑痕。问路的过程像落在纸上的墨点，清晰简捷。她躬身致谢，转身，毫不犹豫扎入更厚更深、苍茫一色的雪原。湖蓝的身影在无边银白里，变成一粒渐渐消逝的蓝点。

雪云宗雄踞北方群山之怀，山门气象森严，却未失清寒。巨大的牌坊以整块万年寒冰雕成，在稀薄的日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永恒的蓝白光泽，比任何凡俗的金玉堆砌更具威仪。守山弟子皆着雪白云纹劲装，气息沉稳，如扎根冰岩的雪松。她依礼道明身份来意，声音不高，却清越地在寒风中传出很远。

“在下朝黎，奉师东邑术引真人之命，特来拜会余宗主，呈递丹药。”

弟子眼神微凝，审视片刻，恭敬侧身：“前辈请随我来。”

穿越连接山门与主殿的漫长冰桥，脚下是深不见底、缭绕冻雾的山涧。桥身如玄玉，寒彻心魄。大殿以黑玉和冰魄混砌，浑厚古朴，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引路弟子奉上冰玉盏盛的灵茶，温润的热气袅袅升起，杯体依旧冰凉。这里的一切，都在冷与暖的极致交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

她静坐，清冷的眼扫过空阔大殿冰砌的穹顶，棱角分明，折射着清冷的辉光。殿外风雪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落针可闻，唯有体内清冷的灵力缓缓流淌，发出细微如冰河初融的声响。

一清脆的铃音由远及近，并非喧嚣吵闹，更像冰凌敲击玉磬的自然余韵。

她抬眸。

殿门的光线被一道颀长身影切分。白玉铃铛系于腰间，随着他步履行进，一步一清响，音质空灵，涤荡人心。冰玉般的肌肤映衬着雪云宗特有的白蓝叠色长袍，衣料上流动着极细的寒云暗纹，流转着天地初开的微光。三千青丝如墨色冻瀑流泻，一支剔透的白玉簪，随性挽起部分，其余垂落肩背，清冷无尘。他行步间，山涧幽兰亦失色，其容如冰川玉髓雕琢，其质若雪山之巅初生的纯净月光。

并非凛冽迫人的威压，而是一种天然的、温煦的亲和感，如同极地永夜后破冰而出的第一抹晨曦。

余书栢视线落定在朝黎身上，那双蕴藏着高山寒潭般清澈宁静的眼眸，倏然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暖阳融化了冰晶湖面的一角薄雪。“劳姑娘久候，实在罪过！” 他步履加快，嗓音清越温润，如同玉珠滚落冰盘，“远道风雪，最是辛苦。门下弟子愚钝，招待恐有怠慢，万望姑娘海涵。”

朝黎正要回应，他己行至近前，温润的暖意似有实质，微微驱散了殿内本就无形的森冷。他姿态谦和，没有丝毫宗主架子，自然地抬手一引：“姑娘一路风尘，不妨先随余某去客房略作梳洗歇息？” 真诚，如冰天雪地里的暖泉，汩汩流淌。

朝黎的目光落在他含着笑意的眉宇间，那如画的容颜确实令人心弦微动，那由内而外的温煦也熨帖人心。她眸光平静，只礼貌性地回应那份暖意：“余宗主言重了。晚辈贸然前来，未事先通报，该怕的是晚辈唐突才对。”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术引交予的那方古朴锦盒，奉上，“这是家师托付晚辈带来的玄阳丹，请宗主查验。”

余书栢伸接过锦盒，指尖微凉，并未急于开启。他含笑看向朝黎，眼中是满是赞许与谢意：“有劳姑娘奔波万里。此间情谊，余某自当铭记。代我谢过令师。” 他并未停留，依旧坚持引路，“客舍简陋，聊胜于无，姑娘请随我来。”

客房安置在雪云宗后山一处僻静的冰悬小筑，临着结冰的巨大山涧。推开冰雕的悬窗，视野豁然开朗，千里雪峰连绵起伏，冰河如银带蜿蜒。

“此处可看雪线绵延，云海浮沉，”余书栢替她推开门，站在门侧，侧脸被冰窗滤入的雪光映得如同羊脂白玉，“姑娘歇息一日，养精蓄锐。此地寂静，无人搅扰。明日午时，余某备些雪域清茶野蔬，为姑娘洗尘。”

朝黎转身，站在门内。湖蓝衣裙衬着冰玉般的小筑廊柱，素净如洗。她微微欠身：“余宗主盛情，晚辈心领。此番己得宗主接见，更蒙安排下榻，己是万分感激。家师所托之物己送达，晚辈尚有玉昆之行在身，不敢耽搁。明日一早，便辞别贵宗。” 她语调平和却无转圜余地。

余书栢眼睫微动，温煦依旧，眼底一丝讶异掠过，随即化作理解，又添几分欣赏之意。“原来如此，”他颔首，笑意再浮，“修道之人，各有际遇，余某不便强留。”

他退后一步，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如松，腰间白玉铃铛在静室里发出轻轻一声“叮”，如冰珠叩玉。

“那便预祝姑娘此行顺遂，所愿得偿。”他温声落在窗外的风雪声之前，“望他日有缘，能在山花烂漫处，邀姑娘品一杯暖春的松萝，听一听山涧松涛。”

“承宗主吉言。”朝黎还礼。湖蓝色的身影被框在冰棱雕琢的门扉之内，与门外白衣玉立的身影隔着三步之遥，“若有机缘，自当叨扰。” 声音落在空旷冰室里，轻轻回荡。

余书栢再次颔首，不再耽搁，转身离去。腰间铃音在空旷的冰筑回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风雪的呜咽吞没，留下一室的清冷与寂静。

朝黎反手合上冰棱缠绕的厚重门扉，屋内只剩纯粹的寒冰气息。她在冰玉打坐榻上盘膝坐下。窗外，雪云宗的弟子正在巨大演武场上操练剑阵。

剑光如雪练腾空，千百道凛冽白影划破低垂的铅云。呼喝声凝聚成一股浩荡的冰寒气息，冲霄而起，搅动漫天风雪。阵型变幻如雪山崩塌，又似冰河奔涌，气势磅礴，威严肃杀。

她静静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动作，气势恢宏的配合，每个人眼中闪烁着为宗门、为集体挥剑的炽热光芒。那是一种深植于冰雪、被信仰浇灌的凝聚力，令个人渺小的身影在庞大秩序中找到了厚重支撑。

朝黎的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手。指骨修长，掌心纹路干净，却只有自己的体温。

久违的念头悄然浮起，轻若雪沫：（独来独往……己有多久了？）不是避世清修时的刻意选择，而是从那场覆灭之后，命运强塞给她的唯一道路。身后，早己没有了能支撑那“冰河凝聚之势”的根基。每一次拔剑，每一次独对生死，每一次前行或倒下，都只关乎“朝黎”这独立的名字。

她的目光掠过窗外那奔腾的银色剑潮。

（有人等候，有地可归……是多久之前？师父？有些东西后来怎么也填补不了…）念头泛起，又迅速沉没下去。如一滴水落入深不可测的冰渊，连涟漪都未曾惊起。这感觉陌生得如同异域，更无半分切身的依凭。

她阖上眼帘，识海沉入一片更加冰冷的寂静。窗外的冰剑寒啸、宗门的铁血之音，尽被无形的屏壁隔绝。她将那些不具名的情绪与疑问，一丝丝抽出，放回它们该在的角落，连同余书栢那温润如春风的邀约，一道沉入识海深处无人能扰的寒渊。

明日山高路远，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