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章 腰缠万贯

水汽氤氲，混着数十种草药熬煮出的浓烈气息，在小木屋的梁柱间盘旋缭绕，暖热得让人骨缝发酥。

朝黎闭着眼，将身体沉在巨大的木桶里，只露出肩颈。滚烫的药汤熨烫着每一寸酸痛的筋骨，也浸润着皮肤上新痂覆盖的疤痕。

花婆婆挽着袖子，用一把小银勺舀起温热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朝黎肩上几处较深的创口。药力带着轻微的灼刺感渗入皮肉，朝黎的睫毛只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连呼吸都平稳依旧。

“忍得住就好，这‘生肌续玉膏’性子猛，见效也快。”花婆婆的声音像浸透了草药汁液，苍老而温厚。她的动作却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生的叶片，指尖沿着朝黎脊柱的线条一路向下。

当敷到后腰时，花婆婆的动作骤然停住。浑浊却洞察世事的眼珠像是被钉住，死死落在一处——在朝黎左侧腰窝下方，一粒殷红的痣赫然烙印在苍白的肌肤上，如同雪地里凝结的一粒小小血珠。它圆润、，色泽纯正得近乎妖异，在蒸腾的热雾中，仿佛有了自己的脉搏，悄然跳动着。

（朱砂痣！）

（腰缠赤星，扶摇而起……）

花婆婆脑中轰然炸响一段古老的、几乎被当作歌谣传唱的预言。那是刻在空戎族祠堂最深处龟甲上的箴言，口口相传却讳莫如深：“星坠于野，赤星凝腰。其血其肉，异族之女？星火燎原，扶我戎旗！”

——当异象之星坠落旷野（星坠于野），将有一人身凝朱砂赤痣于腰腹（赤星凝腰），其骨血魂魄或许并非我族（其血其肉，异族之女？），却能引燃空戎星火，终使戎族旌旗高扬于天地（星火燎原，扶我戎旗）！

这孩子……阿也带回来的这个伤痕累累的外族姑娘……那位置，那形状，那纯粹的赤色！一丝寒意混合着荒诞的希冀，瞬间窜遍花婆婆老朽的西肢百骸。预言从未指定必须是本族血脉！

“婆婆？”朝黎察觉到身后长久的停顿与陡然变沉的呼吸，不安地侧了侧身。她湿漉漉的手指在桶壁上擦了擦，沾了些水汽，努力在滑溜的木桶边缘比划：“怎么了？” 水痕浅浅，映出她犹疑的询问。

花婆婆猛地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苍老的面容堆起更深的笑意，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市井小民的笃信和神秘：“没什么，好阿黎！就是你腰上这颗痣啊……”她枯瘦的手指小心地避开伤处，轻轻点了点那个位置，“啧啧，可真是颗好痣！”

朝黎半信半疑，沾水的手指在桶壁上打了个问号：“甚？”

“老话说得好哇！”花婆婆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用着村里妇人谈论面相命运的夸张口吻，“‘腰缠赤珠，富甲千里！’这可是大富大贵、财源滚滚的宝相啊！阿黎以后定是个能攒下金山银山的！”

药水的苦涩被这略显滑稽的断言冲淡了些许。朝黎紧绷的肩线悄然松驰，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她重新沾湿手指，在桶壁上坚定地、一笔一划地写道：“那好！等我以后腰缠万贯，一定报答婆婆和村长爷爷的恩情！” 字迹在灯光和水汽下显得而清晰。

“傻丫头！”花婆婆的嗔怪带着浓郁的心疼，苍老的手掌带着厚茧的暖意，落在朝黎湿漉漉的头发上，揉了揉，像对待自家不懂事的小孙女，“谁要你的金山银山！到了空戎，就是空戎的娃！婆婆和村长爷爷就盼着你——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知道吗？”

那掌心粗糙而暖实，话语里没有一丝掺假的赤诚，像一口滚烫的药汤，灌入朝黎早己习惯干涸的胸腔。巨大的暖流带来瞬间的眩晕，那深藏在药雾中的、关于财富的承诺被轻轻抹去。她喉咙哽住，只能用力地点点头。眼眶莫名有些酸涩，忙顺势将头微微后仰，重新没入氤氲的热汤里。滚烫的液体包裹着冰凉的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草药之力与这猝不及防的温柔夹击中，寸寸松懈。视野模糊，沉重的眼皮缓缓落下，呼吸渐渐绵长均匀——竟在这灼热的药汤里睡了过去。

花婆婆看着那张在昏黄灯下睡得毫无防备、仍带着伤痕与稚气的脸，浑浊老眼里的光剧烈闪烁了几下。她动作极轻地替朝黎掖好滑下的薄毯，吹熄了案上摇曳的油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屋。

夜风带着山间的微凉，吹散了满身药气。花婆婆没有回家，佝偻却急促的身影径首穿过寂静的小径，敲开了村长家那扇熟悉的木门。

昏黄油灯下，村长正叼着烟锅，滋滋地吸着，烟锅里的火光明灭，映着他满是沟壑的脸。

花婆婆不等坐定，声音带着还未褪去的激动和一丝恐惧压得极低：“老骨头……那阿黎丫头，身上……腰窝下头，有颗痣！”

村长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抬眼看她：“一颗痣能叫你急成这样？”

“赤色的！！一点杂色都没有！就在那腰窝下寸许的位置！”花婆婆连比带划，手指都在发颤，“活脱脱是龟甲上那句话——‘赤星凝腰’！”

“咔嚓”一声轻响，村长手中的烟杆顿住，烟锅里的灰烬散落一点在桌面上。昏黄的灯光将他陡然凝滞的神情照得分外凝重。

屋内死寂了一瞬。

“她……不是我们族的血脉。”村长沉默良久，声音哑了下去，像是在咀嚼一个冰冷的事实。

“可阿也将她带回了空戎！她就踏进了我空戎的地界，沾了我空戎的风水土！”花婆婆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随即又软下来，那长久照料病人的慈悲浸润着每一个字，“更何况，那孩子……你是没见给她上药的样子。背上、胳膊上、腿上……新伤叠着旧疤，像被野狗啃过的碎布片！那‘生肌续玉膏’敷在肉里的疼，大壮小子都撑不住叫唤，她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就咬着牙关，硬捱，那眼神……沉得像咱后山那口枯了好多年的老井，里头装满了咱看不见的苦水啊！”

昏黄的灯光在花婆婆刻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也落入村长浑浊的眼眸深处。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散落在桌上的烟灰，细碎、微凉。许久，他长长地、缓慢地吐尽最后一口烟气，那白雾在灯影里盘旋、消散，如同一个古老预言裹着现实的烟尘缓缓沉落。

“是与不是，”村长抬起眼，目光穿过半掩的窗棂，投向夜色深处药圃的方向，那里，司南也挺拔的身影如一道沉默的界碑，笼罩着药浴小房的檐角，“天命也好，牵强也罢……阿也带她回来，这便是机缘。至于往后……”他顿了顿，声音沉厚下去，像深秋落入泥土的栗子，“善待着吧。这孩子心里的寒，比咱们药库里那千年玄冰还重得多。能捂化一丝，就是咱们空戎的功德。”

夜更深了。药浴小房的窗纸后，朝黎在药香与梦境中沉浮，无知无觉。窗前的薄荷丛旁，一道颀长如剑的身影不知己静立多久。司南也的目光穿透黑暗，准确地落向屋内那人隐没于药汤的身影。他指尖无意识地碾着一片新摘下的碧玉草叶，清凉的汁液渗出，沾染在指腹上，带着一丝苦涩的草木辛香，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弥漫开。

他眸中深不见底的光泽沉沉浮动，仿佛那叶间滴落的不是草汁，而是心头难以名状的潮汐。风过林梢，暗香凝，寒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