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事

苗疆太守宋敬之，是宣和十二年的榜眼。

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即便高中榜眼，也只得了个八品议员的官职。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这个职位上熬到死，可就在他上任第三年，苗疆爆发了一场瘟疫。

整个苗疆近八万百姓，死伤过半。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彼时的苗疆太守陈通是个毫无人性的酒囊饭袋，不仅没有能力挽救危局，还不听劝告，胡乱指挥，甚至为了最快速度切断瘟疫的传播，下令屠杀所有可能收到瘟疫波及的村寨。

一时间，官府的屠刀比瘟疫更加凶狠地杀向苗疆百姓。

值此暗无天日之际，宋敬之从医术古籍里找到了治疗瘟疫的方法。

他带着手下两个小童，不眠不休四日，终于研制出了神药——宣肺丹。

可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宣肺丹求见陈通的时候，却被他指使人狠狠地羞辱一顿。

他们用最恶毒的词汇去辱骂他，可他的心里，却只担忧水深火热的苗疆百姓。

瘟疫已经肆虐了近两个月，他不能再等了。

于是，宣和十五年，时任苗疆议员的宋敬之，持刀闯府，杀死时任苗疆太守的陈通，然后用他的印信，下令召回官兵，停止对百姓的屠杀，安抚民心，然后召集众人，批量制作并派发宣肺丹，成功遏制了瘟疫的传播。

“行事果决，心系百姓，他的确是个英雄。”

“可是他杀了陈通，等同谋反，如何还能官升四级，成为继任太守呢？”裴霁不解地询问。

“皇帝当然是要杀他的，可是苗疆百姓要保他。”

瘟疫被完全遏制后，皇帝派人前往苗疆，将宋敬之押解进京。

他知道，此一去必死无疑。

果然，他前脚才被押入天牢，后脚就有内监前来传旨，赐他七日后斩首。

可是比闸刀更早到的，是苗疆侥幸存活下来的三万百姓的请愿书。

愿与宋大人同死。

七个字，让皇帝默然良久。

“然后呢？皇帝因此饶过他了吗？”裴霁略带几分急切地问道。

裴春庭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而是偏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沈覆卿，“殿下觉得，皇帝饶过他了吗？”

被点了名，沈覆卿才如梦初醒一般回神。

他先是看了一眼裴霁，触及到他眼中或许连他自已都没察觉到的希冀之后，才将视线落在了裴春庭身上。

“我觉得，皇帝饶过他了。”

裴霁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但是……”

裴霁呼吸一滞，整个人再次绷紧。

沈覆卿知道他的变化，但是他没去管，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裴春庭身上。

“他不是因为这封请愿书才饶过他的。”

“殿下果然聪明。”裴春庭笑着赞他一句，眼底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雾气，“皇帝当然不是因为这封请愿书才饶过他，相反，他还差点因为这封请愿书而提前杀宋敬之。”

话音落地，裴霁霍然起身。

“为什么？”他咬着牙，眼中带着怒火与不解。

“因为皇权至上，没有任何人或物能够改变皇帝的心意，除了他自已。”

这是沈覆卿走后的三十二年间，裴春庭在每日的午夜梦回中悟出来的血泪道理。

他妄图在沈覆卿落败之后，以宠臣之名，替他在皇权之下寻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可是皇帝想杀他，不仅想杀，还想让天下人一起杀他。

狼子野心，谋逆犯上，六亲不认，冷血无情，这十六个字，随着沈覆卿的尸骨一起葬入皇陵。

他那堪称波澜壮阔的二十七年谋划，竟只落得这般惨淡的收场。

裴春庭恨，彻骨的恨。

恨天恨地，恨世道恨皇权，恨逼死沈覆卿的万事万物，最恨自已。

恨自已看不穿他掩藏在阴狠手段之下的良善，恨自已不理解他声名狼藉之下的清白，恨自已在他死后才真正读懂他的血海深仇。

想杀人。

像前世那样，把所有和沈覆卿做对的人，杀干净。

腰间软剑因为他的杀意而起阵阵嗡鸣，打破房间里令人心惊肉跳的死寂。

裴霁已经做好了与他对剑的准备，西风也摸上弯刀，警惕地看着已经在失控边缘的裴春庭。

沈覆卿却全然不惧他的疯。

他只是抬手抚过裴春庭的眉，就散了翻涌的杀意。

“这么凶，我可不敢养。”

“殿下要拿我当狗吗？”裴春庭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可以吗？”沈覆卿笑着问。

“可以。”裴春庭欺身凑近，“只要殿下愿意养，那么我就是殿下的狗。”

脸面没有老婆开心重要。

有三十二年鳏夫经验的裴首辅已经把这条真理刻进了骨子里。

裴霁被迫再次观看他们眉来眼去，提起的警惕全都化成了怒气。

他愤愤地起身，离开前还不忘给裴春庭翻了个白眼，然后把门摔的震天响。

见此情形，裴春庭的眼中毫无波澜。

小屁孩就是小屁孩，一点也沉不住气。

“殿下，您一直想招揽的就是这种蠢货？”裴春庭不放过任何一个贬低裴霁的机会。

“那不也是你吗？”沈覆卿笑着打趣。

“我可不蠢。”裴春庭亲昵地蹭了蹭怀中人的鼻尖，“而且，我只会完全听命于殿下，绝不会和您唱反调。”

“是，你的确不会和我唱反调。”沈覆卿附和一声，却抬手抵住了想要更近一些的裴春庭。

在后者有些不满的神情下，慢悠悠地开口：“但是裴霁不会时刻想着以下犯上，这一点，可比你强多了。”

说罢，他施施然地退后几步，带着西风离开内室。

裴春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自觉地牵出一抹笑。

他发现比起小蛇，这时候的沈覆卿更像一只小猫。

喜怒无常，说不理人就不理人，可气又可爱。

……

满庭芳是苗疆最负盛名的酒楼，老板薛玉娘被誉为苗疆第一美人，许多苗疆官员都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包括太守宋敬之和守备步梅溪。

马车内，沈覆卿闭目养神。

裴霁坐在他对面，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他身上。

为了赴宴，沈覆卿特意换了一件宝蓝色的衣裳，衬得他还有些苍白的面色更添两分荏苒。

领口处缀着十几颗珍珠，颗颗光华璀璨，却都不如他眼波流转间无意识显露出的矜贵惹眼。

少年人心思浅，喜欢什么就要一直盯着看。

沈覆卿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自始至终都没移开过半点视线。

他倏然睁开眼，看着一瞬间慌乱无措的裴霁，不由得弯了眉眼。

“小裴大人，盯了我这么久，可看出花来了吗？”

“我……我只是在思索如何与苗疆的官员们打交道，没有一直盯着殿下。”

他的理由实在太蹩脚，连他自已都觉得糊弄不过去。

可沈覆卿却表现出一副信了的姿态，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咱们此次赴宴，只是在他们面前露个脸，小裴大人只要不一开口就是清白二字，就能得一个宾主尽欢的结局。”

“原来殿下知道他们都是贪官。”裴霁撇了撇嘴，“他们不仅肆意鱼肉百姓，把好好的苗疆弄的民不聊生，还要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讨好钦差，以求官官相护，似这种大奸大恶的贪官污吏，我一定会将他们明正典刑。”

所以你快收手，不要在权势的泥淖中越陷越深，我不想有一天和你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只是这番话，只有他心里的那个沈覆卿听见了。

裴霁一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一点黑。

沈覆卿恨极了他不肯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让自已寻不到招揽他的方法，却也爱极了他于滚滚洪流之中逆流而上的坚持，让自已在晦暗之中还能窥见一点天光。

裴霁的光风霁月，是沈覆卿的求不得，舍不下。

“希望小裴大人有得偿所愿的一天。”他真心实意地祝福。

裴霁却狐疑地看了他半晌，才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喧嚣的街道，在人声鼎沸中，沈覆卿听见他极轻的一声叹息。

叹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不需要旁人拉他沐春光，他偏要黑着过寒冬，上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