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往生诀

守祠人（老人）那充满了被欺骗的怨毒与绝望的嘶嚎，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在栖云堂废墟上空久久回荡，最终被黄昏的寂静彻底吞没。他枯槁的身躯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青铜树干下，额头撞击处的伤口汩汩涌出暗红的血液，与十年前阿满留下的那片暗红血渍、与他十年间涂抹的层层血垢混为一体，在夕阳余晖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悲凉的暗紫色。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树干上那枚内藏绣帕的青铜铃铛，瞳孔中凝固着信仰崩塌后的绝对空洞与不甘。

他死了。带着对玉娘最深的恨意，对苏怀青无尽的悲悯，以及对自身一生被玩弄利用的绝望，死在了他守护或者说，他认为的被欺骗而献祭了十年的神树脚下。

暮色西合，最后一缕残阳的金辉也被黑暗吞噬。栖云堂废墟陷入一片死寂。幸存的村民早己被守祠人临死前的疯狂和那揭露真相的绣帕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靠近这片被诅咒笼罩的中心。唯有那株巨大的青铜铃树，在渐起的夜风中，枝叶发出低沉的沙沙声，悬挂的铃铛偶尔相互碰撞，发出空洞而悠远的轻鸣，仿佛在吟唱着无人能懂的镇魂曲。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开始积聚起厚重的铅云，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呜咽。一场酝酿己久的暴雨，即将降临。

就在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照亮整个废墟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而巨大的断裂声，陡然从青铜铃树的主干内部传来！声音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自树心深处！

只见那被守祠人用生命最后力量疯狂撞击、抓挠过的区域，那片融合了阿满黑血、守祠人十年血祭以及刚刚浮现的血色符咒的暗紫“污渍”中心，一道细长而深邃的裂痕，赫然出现在冰冷光滑的青铜树干之上！

裂痕如同活物，在闪电的映照下迅速蔓延、分叉！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更多的裂痕从主干内部爆开！整株巨大的青铜铃树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终于炸响！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狂暴地砸落下来！

暴雨如注！狂风呼啸！

在狂风暴雨和内部裂痕的双重作用下，青铜铃树那虬结繁茂的翠绿槐木枝桠，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翠绿的叶片迅速失去光泽，卷曲、发黄，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虬劲的枝条干瘪、收缩，发出噼啪的断裂声！悬挂其上的无数青铜铃铛，在风雨中疯狂摇摆、碰撞，发出密集而混乱、如同万千亡魂恸哭般的刺耳鸣响！

“哗啦啦——！”

大片的枯枝败叶混着断裂的青铜铃铛，如同死亡的洪流，从树冠倾泻而下，砸在泥泞的废墟之上！仅仅片刻功夫，那象征着生机与守护的翠绿华盖，便己凋零大半，只剩下光秃秃、死气沉沉的枯枝，在暴雨狂风中凄厉地摇曳！

那七枚代表着玉娘残魂、镶嵌在主枝上的白金主铃，光芒也急剧黯淡，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发出哀鸣般的嗡响。

整株巨树，正在经历一场由内而外的、急速的凋零！

“不！神树！怀青小姐！”躲在远处残垣断壁中避雨的村民看到这末日般的景象，发出惊恐绝望的哭喊。他们赖以生存的庇护，正在崩塌！

树干的裂痕在暴雨的冲刷和内部力量的冲突下，蔓延得更加迅速、更加深入！终于——

轰！！！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青铜铃树那巨大的、布满裂痕的主干，从中心位置猛地炸裂开来！

并非彻底的粉碎，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强行撑开！坚硬的青铜如同脆弱的花瓣般向外翻卷、撕裂！露出了树心深处一个巨大的、被柔和翠绿光芒包裹的空洞！

空洞之中，没有年轮，没有木髓。

只有一个人。

她蜷缩着，悬浮在翠绿的光芒之中。身形纤细，不着寸缕，皮肤呈现出一种新雪般的莹白，又隐隐流动着琉璃般的微光。黑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她的身体似乎介于实体与能量之间，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纯净而脆弱的气息。

是苏怀青！

或者说，是她的新形体！

暴雨无法侵入这翠绿光芒笼罩的树心空洞。狂风只能拂动她披散的长发。

她似乎仍在沉眠。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着眼睑，呼吸微弱而均匀。眉心一点翠绿的印记，如同新生的嫩芽，散发着温润的生命气息。在她赤裸的胸口心脏位置，七道细微的、如同北斗七星排列的白金色光点微微闪烁——那是七枚主铃核心力量的烙印。

最令人惊异的是，在她蜷缩的身体下方，静静悬浮着一截约莫尺长的、通体流转着温润青玉光泽的肋骨！肋骨表面，天然生成着玄奥的符文脉络，散发着与苏怀青新躯体同源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更加古老、更加坚韧的守护意志！

这正是当年守祠人（阿满）在最终湮灭前，怀中跌出的、产婆遗留的认亲信物！也是苏怀青真正的、源自苏慕礼血脉的本源之骨！它被玉娘残魂和槐树生机共同守护，在树心温养十年，此刻成为了她新生的基石！

就在这时！

“嗡——！”

那七枚镶嵌在炸裂树干残骸主枝上、光芒黯淡的白金主铃玉娘所化，仿佛受到了树心空洞中苏怀青新躯体的强烈吸引，同时发出了最后的、充满解脱与不舍的悲鸣！

紧接着，七枚主铃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同时脱离了枯死的枝桠，化作七道黯淡的白金光流，如同归巢的倦鸟，无声无息地射入了树心空洞，精准地融入了苏怀青胸口那七点北斗状的光点之中！

光芒彻底内敛。玉娘最后的气息，随着主铃的融入，彻底消散于无形。唯有苏怀青胸口那七点烙印，变得更加凝实，如同七颗永恒的星辰印记。

树心的翠绿光芒开始缓缓内敛、收缩，如同温暖的羊水被婴儿吸收。苏怀青悬浮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覆盖着眼睑的长长睫毛，如同被微风拂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仿佛感应到她的即将苏醒，那截悬浮的青玉肋骨，也散发出更加柔和的光晕。

就在这时！

“呵呵呵…”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女子轻笑，毫无征兆地在暴雨狂风与巨树凋零的轰鸣声中响起！

笑声空灵、缥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源自每个人的心底！

是玉娘！是她彻底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一声叹息！

随着这声轻笑，树心空洞上方，一根仅存的、尚未完全枯萎的细小翠绿槐枝末端，一朵洁白如雪、晶莹剔透的槐花，在暴雨狂风中，悄然绽放！

花苞初绽，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混合着槐香与铃兰气息的奇异芬芳。这芬芳瞬间压过了雨水的土腥和废墟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绽放的槐花在风雨中微微摇曳，仿佛有灵性般，轻轻一颤。

一片洁白无瑕的花瓣，无声无息地从花萼上飘落，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打着旋儿，穿过冰冷的雨幕，精准地、轻柔地飘入了树心空洞之中，飘向了那蜷缩悬浮、睫毛微颤的苏怀青唇间…

花瓣触及她微张的、如同初生花瓣般的唇。

没有融化，没有消散，而是如同最纯净的甘露，瞬间渗入了她的唇瓣，消失不见。

就在花瓣融入的刹那——

苏怀青那覆盖着眼睑的长长睫毛，猛地一颤！

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珠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

一股更加清晰、更加蓬勃的生机，如同初升的朝阳，从她莹白如玉的躯体深处，不可遏制地散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