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房偷香记

第一章 花房偷香记

1928年谷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的沈家花房飘着细雾。沈砚秋攥着银剪的手悬在半空中，新抽的月季嫩枝上凝着水珠，胭脂色花苞裹着未褪的绒毛，像极了昨夜林砚之替她描红时，笔尖不小心洇开的朱砂。

“砚秋妹妹！”雕花铁栏外传来压低的呼喊，藏青长衫的少年倒挂在爬满紫藤的门墙上，礼帽歪戴在头顶，鞋尖勾着墙头的青砖，“快接住！”

桂花糖的甜香先于纸包落地。沈砚秋看着地上滚落的油纸包，糖纸边缘绣着缠枝月季，正是她上个月教他的针法。银剪“当啷”落在青石砖上，她叉腰望着倒挂的身影，耳尖却悄悄发烫：“林砚之你再爬墙，我就告诉表舅母，说你把英文课的《莎士比亚十西行诗》折成了纸船！”

少年倒挂着晃了晃腿，鞋跟磕在铁门环上发出脆响：“明明是你说想看泰晤士河的纸船，我才用英文诗折的。”他忽然松手，利落落地，长衫下摆沾满墙灰，却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掏出个铁皮盒，“马赛回来的表姐说，这是巴黎最新的胭脂粉，叫‘玫瑰之吻’。”

胭脂盒的鎏金盖子映出沈砚秋气鼓鼓的脸。她想起三天前在百货公司，隔着橱窗多看了两眼化妆品，不想竟被这冤家记在心里。指尖刚触到盒盖，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是林家的黑色别克拐进弄堂。

“糟了，表舅母的车！”沈砚秋慌忙将胭脂盒塞进旗袍暗袋，银剪胡乱别在发间，“你快躲到花房暖棚去，若被我爹看见你——”

“躲什么？”林砚之反而大大方方整理长衫，从口袋里摸出张烫金请帖，“今日是来送舞会请柬的，法租界商会的圣诞舞会，舅父说要带砚秋妹妹去挑礼服。”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颤动的睫毛，“不过在此之前……”

沈砚秋后退半步，后腰抵在爬满月季的砖墙上，花瓣上的露水渗进旗袍，凉丝丝的。林砚之的指尖掠过她发间的银剪，忽然轻笑：“妹妹剪花时总爱咬唇，当心把胭脂咬掉。”

远处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惊飞了栖在月季枝头的麻雀。沈砚秋慌忙推开他，却看见他掌心躺着粒桂花糖，正是她方才没接住的那粒：“快收起来，爹最恨甜食！”

“知道，”林砚之将糖塞进她掌心，自己则从长衫里摸出块芝麻糖，“所以给沈叔叔准备了西湖龙井，给沈阿姨准备了苏州绣帕，至于砚秋妹妹——”他忽然压低声音，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垂，“自然要藏些甜到心尖的宝贝。”

花房暖棚的碳火“噼啪”炸开，惊得沈砚秋差点踩碎脚边的育苗盆。她望着他转身走向铁门的背影，藏青长衫在晨雾中泛着微光，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城隍庙，他偷偷往她的许愿红绳里系了枚银铃，说“这样妹妹走到哪儿，我都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砚秋，谁在门外？”父亲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带着惯有的威严。沈砚秋慌忙将桂花糖塞进嘴里，甜意漫上舌尖的同时，听见铁门“吱呀”开启，林砚之的声音混着汽车引擎声传来：“舅父安好，砚之奉母亲之命，来送圣诞舞会的请柬。”

她躲在花房角落，透过月季藤蔓望去，只见他端正地递出请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是她去年替他编的，绳尾还坠着朵微型银月季。父亲的脸色虽严肃，却接过了请帖，沈阿姨的笑声从客厅传来：“砚之这孩子，比他爹当年还会哄人。”

晨雾渐渐散去，沈砚秋摸着旗袍暗袋里的胭脂盒，忽然听见暖棚顶传来轻响。抬头望去，林砚之正趴在玻璃上对她比鬼脸，指尖在雾气蒙蒙的玻璃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火和平”，旁边写着：“今晚八点，老地方等你试胭脂。”

她红着脸捡起银剪，作势要砸玻璃，却看见他笑着跳下暖棚，顺手折了枝含苞的“巴黎和会”别在胸前，转身时长衫下摆扬起，露出绣着月季暗纹的鞋尖——分明是她去年亲手绣的千层底。

这一晚，沈家花房的暖棚里，沈砚秋对着小铜镜抹胭脂，玫瑰色的粉霜在暖光下泛着珍珠光泽。林砚之坐在藤椅上晃着腿，手里转着她的银剪，忽然说：“其实不必等舞会，明日我带你去外滩看烟花，就说替你挑礼服款式。”

“谁要你带！”沈砚秋别过脸，却忍不住笑出声，“上次你带我去百乐门，害我被表舅母骂了整宿。”

“那不一样，”林砚之忽然凑近，指尖替她抹去唇角的胭脂，“这次我借了阿福的黄包车，亲自当车夫，保证不让舅母发现。”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瓶，“对了，这是从法国带回的香水，叫‘晨露玫瑰’，和你剪的月季花一个味道。”

香水的玻璃瓶在暖光下流转着淡金色，沈砚秋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为替她捡掉进河的绢帕，差点被苏州河的急流冲走，事后却笑着说：“河水那么凉，不如妹妹的手暖。”

更漏声在花房外响起时，林砚之终于起身告辞。沈砚秋送他到铁门旁，看着他翻身上了黄包车，车把上挂着她新做的月季流苏。他回头时，礼帽檐下的眼睛弯成月牙：“明日辰时三刻，我在霞飞路转角等你，若迟到——”

“就把你的英文诗全折成纸船！”沈砚秋抢着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从发间取下银剪塞给他，“带着这个，路上若遇着野狗，权当防身。”

林砚之摸着银剪上的缠枝纹，忽然轻笑：“我倒觉得，这银剪该用来替妹妹剪一辈子的花。”他扬鞭策车，黄包车的铜铃在静夜中清脆作响，车后飘着的月季流苏，像朵永不凋零的春意在夜色里摇曳。

这一晚，沈砚秋枕着胭脂盒入眠，梦里是外滩的烟花与暖棚的碳火，还有林砚之替她描红时，笔尖落下的那句“所谓伊人，在花之房”。她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春日清晨，早己在时光里埋下了最甜的糖，让往后的岁月，哪怕有风雨如晦，也始终有个人，带着满身暖光，在花房的暖棚里，等着她剪一枝带露的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