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雨初逢

《砚上春秋》第一章 梅雨初逢

民国十一年，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格外缠绵。青石板路上浮着苔衣，乌篷船头垂着水藻，连沈宅门楣上的鎏金匾额，都被雨水浸得褪了三分颜色。沈砚秋捏着绣绷的手指有些发颤，月白缎面上的并蒂莲才绣了半朵，绣线便被掌心的汗渍晕出浅黄的印子。

“小姐，林医生到了。”丫鬟翠儿掀开湘妃竹帘，雨丝混着药箱上的消毒水味涌进雕花阁。沈砚秋抬头时，正看见个穿浅灰长衫的男子立在檐下，雨水顺着金丝眼镜的镜腿往下淌，却衬得他眉目愈发清峻，像幅被水洇开的工笔画。

这是她第一次见西医。半年前弟弟沈砚宁染上肺痨，父亲遍请江南名医，案头堆的药方比《黄帝内经》还厚，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首到前日父亲拍着电报局的桌子，给在沪上同仁医院供职的留德学生林砚之发去急电，才有了这场冒雨出诊。

“沈小姐。”林砚之颔首致意，指尖在藤箱铜扣上轻叩两下，“令弟的病症，能否容我先观诊？”他的声音像浸了薄荷水，在潮热的梅雨天里格外清凉。沈砚秋注意到他腕骨处有道浅红勒痕，想来是提着重药箱冒雨赶路所致。

闺房里熏着陈年沉水香，与林砚之带来的碘酒味绞在一起。沈砚宁倚在拔步床上咳嗽，苍白的脸映着红缎被面，像朵即将凋零的白梅。林砚之戴上橡胶手套的动作让沈砚秋眼皮一跳——她见过的郎中皆是三指搭脉，从未有人用这般“奇巧淫技”。

“脉案上说痰多带血，盗汗不止？”林砚之握着听诊器贴在少年后背，金属圆盘触到皮肤时，沈砚宁猛地瑟缩。沈砚秋下意识伸手按住弟弟冰凉的手，却听见西医低声道：“病灶在右肺下叶，己经有空洞了。”

“空洞？”沈砚秋捏紧绣帕，帕角上的并蒂莲花瓣被揉得发皱，“先生不是说，西洋的盘尼西林能治肺痨？”她前日偷翻父亲的《申报》，看见头版登着“西医新术攻克痨症”的消息，字迹在脑海里烫出个洞。

林砚之的手顿了顿，听诊器胶管在指间缠出个结：“盘尼西林确有疗效，只是……”他抬眼望向雕花窗棂，雨丝正顺着蝙蝠纹瓦当滴落，“此药国内尚无量产，黑市价格堪比黄金。令尊前日汇去的三百大洋，只够换半支。”

绣绷“啪嗒”落在地上。沈砚秋忽然想起上个月父亲在账房摔茶盏的模样，说盐引税又涨了三成，说沈家布庄的存货抵不过军阀的苛捐。她弯腰去捡绣绷，指尖触到林砚之垂落的白大褂下摆，布料上有淡淡的石碳酸气味。

“沈小姐不必忧心。”林砚之蹲下身帮她捡绣花针，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擦过，“我在沪上联系了教会医院，或许能申请到慈善配额。”他说话时眼镜片上蒙着水汽，看不清眼底神色，唯有喉结在青布领口处动了动。

诊完脉己是申时，雨却越下越大。沈砚秋抱着药箱送林砚之到二门，看见他的黄包车停在垂花门下，车把上的油布早被风雨打透。“先生等一等。”她转身跑回闺房，取了把缠枝莲纹的油纸伞，又将新绣的素白手帕塞进他掌心。

手帕角上绣着极小的“秋”字，针脚细密如星。林砚之望着伞面上洇开的墨色莲花，忽然想起在柏林医学院的解剖课上，同学曾笑他名字里的“砚”字酸腐，不如改成“彦”字时髦。那时他摸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端砚，只说墨香比酒精味好闻。

“明日我再来看砚宁。”黄包车碾过水洼时，林砚之隔着雨幕举起手帕，素白的绢子在风里晃成一片云，“沈小姐若得空，不妨读些西医典籍。令弟的病，怕是要中西医并治。”

沈砚秋望着他消失在雨巷深处，伞骨上的雨水顺着指尖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她低头看见自己绣的并蒂莲，花瓣上不知何时晕开几点墨痕，像落在雪地上的鸦羽。远处传来卖花声，湿淋淋的白兰花混着药香，在暮色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

是夜，沈砚秋在书房翻出父亲年轻时读的《本草纲目》，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如人体血管图。她对着煤油灯研究“百合固金汤”的配伍，忽然听见前院传来砸门声，紧接着是父亲压抑的怒吼：“什么？税警团要封仓？”

绣绷上的并蒂莲还在案头，只是那支用来描样的狼毫，不知何时沾了墨汁，在素缎上洇出团漆黑的影。沈砚秋按住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忽然想起林砚之腕上的勒痕——原来有些伤，早在相遇之前，就己经在命运里结了痂。

雨还在下，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她摸着手帕上的“秋”字，忽然听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青石板路，梆声混着雨声，在潮湿的夜里碎成满地星子。这一晚，沈家大宅的雕花门里，有人在账本上算着苛捐杂税，有人在病榻前数着咳血的次数，而那个冒雨而来的西医，正在黄包车上展开素白手帕，看绣角的“秋”字如何在路灯下，渐渐晕成他眸中不落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