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砚田新耕

《砚上春秋》第六章 砚田新耕

燕子矶的江雾在深秋凝成霜。沈砚秋攥着半片白大褂布角，布料上的石碳酸气味己淡如残梦，却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刺得她心口发紧。她将布角缝进绣绷，月白缎面上的并蒂莲旁，多了株用血丝绣的蒲公英，细绒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像极了他转身时白大褂扬起的弧度。

沈砚宁的咳嗽声在霜降那日彻底止息。土霉素结晶在玻璃瓶里折射着冷光，少年倚在雕花窗前，看姐姐对着《药物化学》发怔，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己枯黄，叶脉间的血字却愈发清晰：“致砚秋：若我遭难，望你携砚宁赴南京，寻中央大学陈勉之教授。”

“小姐，北伐军进城了。”翠儿抱着刚揭下的封条，红漆在晨光里剥落，“税警团的人连夜跑了，布庄的楠木门……”话没说完就被沈砚秋抱住，她闻到丫头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是从林砚之留下的药箱里翻出的，如今成了沈家每日消毒的必需。

沈家布庄重新开张那日，沈砚秋穿了身素色旗袍，领口别着用林砚之白大褂布角改的胸针。父亲站在门楣下擦拭鎏金匾额，忽然指着新刷的朱漆：“你娘若看见，定要说这颜色太艳。”他袖口露出的翡翠镯子晃了晃，镯圈内侧的“宜秋”二字，终于不再被当铺的油腻遮掩。

南京城的梧桐叶落满中央大学时，沈砚秋站在化学实验室门前，掌心的铁皮青蛙硌得发疼。陈勉之教授的白大褂比林砚之的旧，却同样带着石碳酸味，他接过装着土霉素结晶的玻璃瓶，镜片后的眼睛突然发亮：“小林在狱中托人带信，说这结晶里掺着他的血——怕我们找不到，竟用自己做了活标记。”

实验室的蒸馏塔在夕阳下投下长影，像极了苏州巷口的苔墙。沈砚秋翻开林砚之的狱中笔记，泛黄的草纸上画满抗生素分子结构，边角处写着：“砚秋的绣绷可作滤纸，她指尖的温度，能让结晶更快析出。”泪水滴在“砚秋”二字上，晕开的墨痕恰好连成朵蒲公英。

“他最后一封信。”陈教授递过牛皮纸袋，封口盖着“燕子矶水上警察局”的蓝戳，“货船触礁时，他用标本瓶装着笔记和帕子，系在救生圈上。”沈砚秋摸着信封上的水痕，仿佛触到那日江面上的冷雾，展开信纸时，掉出片染血的碎镜片——是他裂了镜片的眼镜，如今成了书签。

信里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却在结尾处格外工整：“莫为我悲，乱世如病，需得千万个‘砚之’‘砚秋’持笔为刀，以墨为药。待磺胺药成，望你替我看一眼——黄浦江的日出，定比我们想象中更暖。”沈砚秋将信按在胸口，听见远处传来学生的游行声，“打倒列强”的口号混着梧桐叶响，像极了他在《新青年》上写的“医人先医国”。

腊月里，沈砚秋在仁济女学报了名。她剪去及腰长发，穿起白大褂的那日，沈砚宁举着铁皮青蛙在镜前笑：“姐像极了林先生。”镜中倒影里，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绣着“秋”字的帕角，是她用剩下的缎面补的，针脚间藏着极小的“砚”字，不细看，只当是绣错的线头。

苏州的梅雨季再次来临时，沈砚秋收到南京寄来的包裹。油纸包里装着新制的磺胺粉，附页上陈教授写着：“小林的笔记救了半座城的肺痨病人，他们说，这药该叫‘砚秋粉’。”她摸着玻璃瓶上的标签，忽然看见背面用钢笔描着并蒂莲——是林砚之的笔迹，花瓣间藏着行小字：“墨溶于水，爱藏于砚，你我春秋，永不褪色。”

沈宅的雕花阁里，沈砚秋摊开新领的解剖图谱，砚台里的宿墨散着幽香。她望着窗外的苔墙，历经寒冬的绿苔正冒出新芽，在雨丝里轻轻摇晃，像极了那年他冒雨而来时，金丝眼镜上的水痕。忽然听见巷口传来黄包车铃响，清脆的响声里，她仿佛看见某个穿浅灰长衫的身影转过街角，袖口带着淡淡的石碳酸味，叫着她的名字：“砚秋，我带新药来了。”

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她知道，有些离别是为了让爱更长久，有些死亡会在时光里重生。就像林砚之腕上的勒痕，早己在她生命里结成了痂，不是疼痛的印记，而是墨香的源头——让她在每个提笔配药的时刻，都能想起他说的“砚田共耕”，想起他们用爱与信念，在这乱世里耕出的田，终将长出比苦难更坚韧的，春秋。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