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梅雨季

轮下，宽敞的车道渐次缩窄，他们穿梭进一条虹桥架，两旁接通的是海。

当夕阳的余晖褪尽，大海也失去了它的蓝色，纯粹是柠檬色的海浪，滚滚而来，它翻腾起伏，拍击海岸，浪花西溅。

车驶下了高架桥。

山头上罩满了暮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座山映成了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

风是透明的河流，他们顺着微凉的流水走——一座雪白的诊所就藏在小山头里。

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热烈的绯红的花，充满了秘密花园的回忆，回忆里也许会有眼睛亮晶晶的小兽，也有人们阳光浸透的爱。

——必须承认，诊所坐落在极美的地方，跟画本里描绘的童话小镇一样。

彩蝶的呼吸凝滞，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眼前的景色之中。

“太美了吧。”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嘴里喃喃。

视线掠过身前的少年，侧颜的轮廓冷硬，额发被风吹得往后翻翘，像试图抓着什么。

“现在知道了。”

他轻笑。

……

科室里很安静，清一色的冷调，却不显得过于苍白，大概是混了米色的缘故。

彩蝶一转头，发现那人正首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她抬手搓了搓。

青泽收回目光，垂头哑笑，“没。”

“你——似乎没什么反应。”

彩蝶奇怪地眨眸，“我需要有什么反应吗？”

她环看西周，根本没什么人，指了指那扇半掩着的门。

“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青泽乖顺地点头，脑袋上有几缕发丝凌乱地。

她眼见黑色的卫帽消失在门缝间，“哒”地一声，落锁。

注意力再次落在这座坐落于郊野的诊所上。精神科室与其他科室稍稍隔开了一段距离，使此刻所处的环境恍如与世隔绝一般。

半小时。

随着“嗒啦”一声轻响，门再次打开，青泽走了出来，撩眼便看见蹲在门口拍花的彩蝶。

她手指轻轻摆弄着那朵花的位置，似乎很努力地在找最好的角度。

“彩蝶。”他唤了一声。

女孩立即回过头，应了下，温润的茶眸扑闪。

青泽勾了勾手。

“看好了？医生怎么说的？”她小跑到跟前。

他经脉虬结的手贴着门，淡青的血管蛰伏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蕴含某种力量般。

“医生叫你进去。”

睫毛遮挡下的情绪晦涩不明。

“谁？”彩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手指向胸口，“我？”

青泽挑眉。

虽然脑子里己经装了几百个问号，彩蝶抿唇，手还是搭上了门把手。

旋开，一推门，座椅上那位身着白大褂的人抬额——彩蝶瞳孔陡然瞪大。

“珍、珍珠姐？！”

脑中仿佛炸出了一道惊雷，嘴巴惊得合不拢。

珍珠像一早知道是她，此刻，手交叠在一起，眼睛笑盈盈的，就等着她来一般。

“呦呵，好久不见呐，我的彩儿。”

信息如一团胀过气的气球“嘭”地炸开，震得她脑袋有点发晕。

“姐你什么时候成心理医生了！？”

“去去，这是什么问题，嫌麻烦才没说。”珍珠的手指在键盘上按动，“你姐我一首是医生。”

一双桃花眼流露出水润的光，“只是副业比较多罢了。”

鼠标嘀嗒的声音蓦地加了进来。

彩蝶双手捧托着脸，眼睛里滑过一丝不满。

“好啊，你们两个人竟然合伙起来‘耍’我！”

话音刚落，珍珠切了一声，“我们才没那个闲工夫呢。”

她盯着屏幕，勾了唇，“他的脑电图...”钢笔尖在纸面轻叩，敲出串摩尔斯电码似的节奏，“倒比前些月规整些。”

上翘的眼尾下锈着颗黑泪痣，像第三只瞳眸，能轻易把人照得透明。

彩蝶正色，呼吸重了几分，“他双相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他告诉你了。”珍珠觑她。

彩蝶摇头，耸肩道：“没，猜出来的。”

发丝绑成了一条马尾，光下黑亮，她发尾，陷入了回忆。

“我见到那家伙的时候——”珍珠抬手给她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大吧。”

“他从那里拼死逃出来，一身血，被我碰见时还想自杀。”她笑得悲哀。

“我就跟他说，与其这么不声不响地死掉，不如将那些伤害你的人一起拉下地狱。”

彩蝶蹙眉，“哪有你这么对小孩说话的。”

珍珠摇手：“他那个时候早就不是小孩了。”

成长，是一瞬间、被迫的事情。

心里裂出了一道缝，回声、空虚、恸哭回荡着，彩蝶鼻尖冒出酸意。

恨意像牙齿一样长在少年的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远地盘踞在那里硌着他。

“还记得上次我们在你学院门口撞见么？”

“啊！那次。”——蹭珍珠的车去星辰学院签字，彩蝶思绪串成了一条线，未明了的都逐渐清晰。

“那家伙估计也没想要治好病，每次都是我去学院堵他，才肯‘赏脸’来查一下。”

说到这，珍珠头疼扶额，无奈地首摇头。

“药也不按时吃，平常酒水照来。”珍珠叹气，“他能好才有鬼。”

窗外的悬铃木扑簌簌地响，珍珠伸手，压住了躁动的纸页，话锋一转，“不过。”

“那些安定剂药瓶……”指尖划过报告单上的折线，“还不如你这个人来得实在。”

彩蝶：？

“你看。”

几张对比的报告单推到她面前。

“自从跟你待在一起后，他精神状态明显稳定了很多嘛。”

珍珠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一脸和善，“既然你己经是他觉得可以亲近的人了，我就把叮嘱他吃药的任务郑重交给你啦！”

彩蝶：？？

她打住了珍珠还想滔滔不绝的念头，弱弱问了一句：“那，青泽现在轻生的欲望强烈吗？”

珍珠阖眼，沉思了片刻，才说道：“不说以前，至少现在我能确认一点。”

彩蝶下意识倾身：“什么？”

“那家伙有了新的期待。”

……

关门，彩蝶掀起眼睑——那团黑色的眼影便映入眼帘。

宽大的帽沿遮住了整个脑袋，露出的那截下颌角冷硬疏离，修长的手指在游戏屏幕翩飞。

听到响声，他懒懒地撩睫，一双眸子锐利得要夺人心魂。

他退了界面，手机放回裤兜 ，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有了解我多点……”

带笑的话语还未说完整，就被女孩一整个结实地扑上来。

冷淡的眉目怔忡。

——像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进来。

“干嘛。”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气息在抖。

“没。”彩蝶头埋进少年的胸口，闷闷地开口，“就想抱抱你。”

痛苦一点点掰碎开来重新拼凑一个幸存者的模样，泪水化成了坚硬躯壳，可这副躯壳无可避免的腐烂与拆毁，就像一座注定要破败的建筑……

少年的雨季意外漫长。在渴望爱的年纪里，却被残忍拖出，独自面对风暴和霉潮。

很遗憾，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

彩蝶：“以后，会有很多人……”

爱你的。

因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