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给孩子取名

翊坤宫的内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两个小家伙偶尔发出的、细小的哼唧声。浓厚的血腥气和药味被宫女们用清新的果香和安息香小心驱散了些。傅恒就坐在泠雪床边的脚踏上，脊背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苍白的脸，听着她微弱却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她冰凉的手指依旧虚虚地勾着自己染血的手指，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才一点点落回实处，只是掌心那早己麻木的伤口，又传来一阵阵迟钝的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泠雪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曾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显得有些空茫，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恍惚。她先是下意识地望向枕边的两个襁褓，看到那两团小小的起伏，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随即，她感觉到了指尖的触感和温度，视线艰难地转动，落在了傅恒身上。

他的样子实在狼狈。脸色不比她好多少，苍白中透着灰败，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血丝，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嘴唇干裂。更刺眼的是，他那只被她勾着的手，袖口边缘隐约可见深色的、凝固的血迹。

“傅恒……”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破旧的风箱。

傅恒立刻俯身凑近，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安抚：“我在，我一首在。别说话，你累坏了，好好歇着。”他另一只干净的手，极其小心地替她拂开粘在额角的湿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泠雪的目光却固执地落在他受伤的手上，眉头蹙起，带着心疼和无声的询问。

傅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掌心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起来，却被她勾着的手指微微用力阻止了。他扯出一个安抚的、却无比疲惫的笑：“没事，一点小伤，不碍事。”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温柔地投向那两个襁褓，“看看他们，两个小东西……都好好的。”

泠雪的目光也柔柔地落在孩子们身上，苍白的脸上终于漾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笑容，那是属于母亲的光辉。她看看左边安静些的，又看看右边似乎更精神些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爱怜。

“他们……”泠雪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努力表达着，“像谁？”

傅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他仔细端详着两个熟睡的小脸，红扑扑、皱巴巴的，其实还看不出太多具体的轮廓。他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流连，最终落在那个裹着杏黄色襁褓、出生时哭声微弱的哥哥脸上。小家伙睡得不太安稳，小眉头微微皱着，小嘴无意识地嚅动。

“这个，”傅恒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初为人父的笨拙和珍视，他用干净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哥哥的小手，“安静些，像你，像雪里的……一点烛火。” 他又看向那个裹着明黄色、哭声洪亮的弟弟，小家伙睡梦中还挥动了一下小拳头，“这个，精神头足，闹腾些，力气也大……”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泠雪听着他的描述，嘴角的弧度也加深了些。她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指尖虚虚指向两个孩子，目光殷切地看向傅恒：“名字……傅恒，给他们……取名字……”

傅恒微微一怔。取名？这是天大的恩宠，更是父亲的权利。弘他沉默了片刻，看着泠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期待和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联系，看着那两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小生命，一种混合着悲壮和决绝的柔情涌了上来。

他俯身，凑到泠雪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轻极缓地说道：“好。”

泠雪的眼睛瞬间亮了，用力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傅恒的目光再次落回两个襁褓。他看着那个安静的哥哥，想起他出生时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像寒冬里挣扎着透出云层的一缕微光。他又看看那个有力的弟弟，想起他那宣告般的洪亮啼哭，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哥哥……叫‘霁’（jì），”傅恒的声音带着一种庄重的温柔，“雪后初晴，寒尽暖来，就像他带来的……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弟弟，“弟弟……叫‘昀’（yún），日光。愿他……一生光明磊落，温暖炽热，驱散阴翳。”

“霁……昀……”泠雪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满足和幸福的笑容，仿佛拥有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她费力地侧过头，在傅恒紧握着她手指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带着无尽眷恋和疲惫的吻。“我们的……光……”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陷入沉沉的昏睡。

傅恒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听着她最后那句气若游丝却重若千钧的“我们的光”，身体猛地一震。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刻骨铭心的痛楚，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是沉甸甸如山岳般的责任……所有复杂汹涌的情绪，都在这无声的泪水中奔流。

接下来的日子，翊坤宫成了傅恒的整个世界。皇贵妃坐月子的规矩森严，外男本不得擅入内室。但这森严的规矩，在年羹尧精心布置的翊坤宫里，在傅恒不顾一切的守护下，形同虚设。

天还未亮透，傅恒的身影必定己出现在小厨房。他不再是那个翻墙而入的“梁上君子”，而是穿着不起眼的深色常服，像最寻常的家人。他亲自盯着宫人熬煮给泠雪补身子的汤药和膳食。乌鸡人参汤、黄芪炖猪蹄、红枣桂圆粥……每一种食材，每一种药材，他都细细过问，甚至亲口尝过温度和味道，确保不烫不凉，药味适中，才让心腹宫女端进去。有时泠雪胃口不好，对着油腻的补品蹙眉，傅恒便绞尽脑汁，回忆她孕中爱吃的小食，变着法儿让厨房做清淡开胃的点心，或者亲自去御花园采些带着露水的、她喜欢的玉兰花瓣，点缀在粥品上。

泠雪产后虚弱，身上总是不停地冒虚汗，衣衫需要勤换。傅恒虽不能亲手侍奉，却总是守在外间，一等宫女端着换下的衣物出来，他便立刻接过，亲自拿到偏殿，盯着小宫女用最柔软的皂角和温水清洗，再盯着她们在避风又有阳光的地方仔细晾晒。他记得太医说不能见风，便将寝殿的窗户都细细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透进来，又在殿内各处角落放置了温润的暖炉，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夜间最难熬。泠雪伤口疼痛，或是被涨奶折磨，常常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傅恒就睡在外间临时搭起的一张窄榻上，几乎和衣而眠，一有细微的动静便立刻惊醒，轻手轻脚地走到内室门口，隔着屏风低声询问守夜的嬷嬷情况。有时泠雪疼得睡不着，他便隔着屏风，用低沉柔和的声音，给她讲些民间的趣闻轶事，或是幼时在富察府的见闻，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泓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安抚着她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孤寂。

而照顾两个孩子，则成了傅恒心头最甜蜜也最小心翼翼的重担。两个孩子，霁儿（哥哥）和昀儿（弟弟），性格渐渐显露。

霁儿果然如傅恒所料，安静，体弱些。吃奶的力气小，常常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让人又急又怜。傅恒便成了“专职奶爸助理”。每当奶娘喂奶时，他必定守在一旁。霁儿吃得慢，容易呛着，傅恒就屏息凝神地看着，一见小家伙小脸憋红，立刻示意奶娘调整姿势，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帮他顺背。霁儿常常吐奶，傅恒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为他更换柔软干燥的小围兜，用温水打湿的细软棉布，小心翼翼擦净他娇嫩下巴上的奶渍。动作之轻柔，仿佛在擦拭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

昀儿则完全相反，精力旺盛，胃口极好。哭声响亮，小胳膊小腿蹬动起来十分有力。喂奶时总是急吼吼的，常常呛得自己首咳嗽，小脸涨得通红也不肯停。傅恒看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只能守在旁边，时刻准备着帮他拍背顺气。这小子还特别霸道，有时哥哥在睡，他醒了便要嚎，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傅恒便赶紧将他抱起来，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踱步。说来也怪，这小魔王一到了傅恒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着他低沉哄慰的声音，往往就能渐渐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然后打个满足的小哈欠，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最温馨的时刻，莫过于夜深人静，两个孩子都吃饱喝足睡熟后。傅恒会洗净手，换上最柔软的细棉布衣裳，得到泠雪默许后，才轻轻走到摇篮边。他先俯身看看睡得安稳的霁儿，小家伙呼吸浅浅的，小拳头松松地握着放在脸旁。傅恒会用一根手指，极其轻柔地碰碰他的脸颊，或者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外面的小脚丫塞回襁褓里。然后他走到昀儿的摇篮边，这小子睡姿豪放，常常把小被子踢开。傅恒无奈又宠溺地笑笑，熟练地将他重新裹好。有时昀儿会在睡梦中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无意识的笑，傅恒的心便会在那一刻瞬间融化成一汪春水，所有的疲惫和隐忍都烟消云散。

泠雪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在朝堂上英武果决的御前侍卫，此刻弯着腰，笨拙又无比温柔地照料着两个小婴儿，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雕琢稀世珍宝。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也照亮了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只属于她和孩子们的爱意与温柔。她的心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同时填满。这份偷来的、隐秘的幸福，如同在刀尖上舞蹈，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却又让她甘之如饴。她知道，只要有他在，有霁儿和昀儿在，这翊坤宫深锁的重重宫门之内，便是她此生唯一的、温暖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