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比武

展翅金鹏将紫砂茶盏重重磕在梨木案上，震得盘中瓜子迸溅如雨。他捻着花白长髯，鹰隼般的眸子精光西射："怪哉！昨儿樊楼里还传武胜文要封剑归隐，今儿倒替人报起血仇来？"下颌朝西南角微扬，"那鬼命书生既识得此人，怎不与我们几个老骨头叙话？莫不是藏着天阴教的腌臜勾当？"邻座江湖客们交头接耳，都说邙山五老虽隐遁山林，眼力倒愈发毒辣。

台上金铁交鸣声陡然激烈，武胜文青锋挽出七道冷电，招招首取咽喉要害。粗布汉子双掌翻飞如云，竟挟风雷之势。欧阳超指节发白地攥着镌刻"止戈"的玄铁令，喉间发苦："半炷香前刚立下'止戈为武'的规矩..."瞥见点苍掌门剑穗轻颤，昆仑判官笔寒芒吞吐，终是将令牌深插青石缝隙。

五十回合倏忽而过，武胜文剑走偏锋，寒芒洞穿对手左袖。那汉子陡然变招，原本刚猛的劈挂掌忽作游龙戏水，掌心隐现青紫纹路。丹阳子拂尘寸断，欧阳超玉佩龟裂，上官子踉跄撞倒兵器架——三老齐声暴喝："断魂掌！"

丹阳子银须乱颤："无量天尊！这掌法分明随玄冥道长羽化..."话音未落，汉子双掌交错如阎罗索命，正是当年黄山论剑破尽少林金钟罩的杀招。上官子猛然拽住道袍："二十年前崆峒内乱..."

展翅金鹏霍然起身，碧螺春泼湿半幅青衫："三年前孟仲超琵琶骨上的紫纹血线，正是断魂掌独门印记！"鹰目如电扫视擂台，"能使此绝学又值壮年者，唯天阴教龙须坛主——单掌追魂吕飞！"满场哗然中，银钩孟仲超瘫痪三载的旧事浮出水面，武胜文拼死相搏的缘由昭然若揭。

白面剑客冷眸如冰，鲨鱼皮剑鞘发出细微摩擦声："天阴教竟敢染指飞灵堡百年基业。"东南角青铜香炉轰然炸裂，沉香灰中九头蛇图腾的玄铁令寒光慑人。

这吕飞确系天阴教诡谲莫测的龙须坛主。三年前洞庭血战，其掌毙青城三老，紫霞剑谱化作漫天纸蝶。此刻他锦袍内衬西域寒铁软甲，蟒纹玉带实为七尺锁龙鞭。龙须坛网罗苗疆蛊婆、漠北狼骑乃至叛廷鹰犬，此番更在群雄中埋下十七处暗桩——不降者皆中腐心奇毒。

武胜文暴喝声震瓦砾，子母金环骤然青芒暴涨。三日前洛阳城外，"毒手判官"崔九的失魂引余毒仍在血脉灼烧。金环化作流星贯月，环刃掠过处丈二旗杆应声而断。吕飞袖中七枚子午透骨钉诡谲转向，尽数钉入青砖三寸。

吕飞浑身骨节爆响如惊雷贯耳，左掌紫黑毒雾翻涌，三丈内枯叶蜷缩成焦球。断魂七式首招"黄泉引路"甫出，腥风竟凝成蝮蛇虚影吐信。场边"铁算盘"嘶声断喝："闭息！毒瘴蚀骨！"

电光火石间，李峰如白鹤掠空，素衫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双足点过垂脊螭吻，身形在丈许高空三次折转，正是失传百年的"梯云纵"。落地时袍袖翻卷，竟将吕飞掌中毒烟尽纳袖中，反手抖散化作青烟没入云端。有眼尖者瞥见他腰间羊脂玉佩上，蟠龙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分明是二十年前靖南王谋逆案中遗失的王府信物！

吕飞瞳孔骤缩，李峰右手尾指玄铁指环寒光刺目。三年前总坛密报提及，此乃"天机阁"暗桩标记。他强压惊骇阴笑道："李公子这手燕子三抄水倒是精妙，敢问师承燕子门哪位高人？"话音未落，锁龙鞭己如毒蛇噬踝。李峰指尖轻弹，棋子破空击中鞭梢七寸，金铁交鸣声震得场边铜锣嗡嗡作响。

听闻"李峰"二字，吕飞掌中酒盏迸裂，琥珀酒液顺指缝蜿蜒如血。他余光瞥见东侧琉璃灯影里，玄衣青年月白腰间的螭纹铜牌泛着暗金——正是五年前江淮大案关键证物"踏雪无痕令"。冷汗浸透鸦青短打，暗忖此人莫非为二十年前青州断魂崖旧案而来？

李峰足尖轻点飞檐，落地时青砖纹丝未动。西侧"铁臂苍猿"孙振宇拍案而起："好个'月渡寒潭'！此乃玉虚观绝学！"满座哗然中，悦来客栈同饮的圆脸汉子手中酱肘子坠汤碗，溅得"金算盘"满面油星犹不自知，颤声道："那日他说要追查天阴教护法，我当是初生牛犊......"话未竟便被"银鞭玉娘子"掐断后话。

李峰拇指剑柄冰蚕丝绦，朗声道："三日前飞云渡口，贵教七弟子以腐骨钉暗算漕帮少当家，李某既见，自当讨个公道。"东南角忽传金铁坠地声——朱雀堂主玄铁判官笔竟失手坠地。吕飞忆及总坛密报"白衣剑客单骑破阵"，寒意彻骨仍强笑："江湖恩怨岂容......"

"聒噪！"李峰断喝如龙吟，青锋出鞘三寸寒芒暴起，十八盏气死风灯尽黯。"沧州双煞"按兵观望，却见吕飞足下青砖蛛纹密布——血手摧心掌竟慑于剑气，迟迟未敢发难。

展翅金鹏翡翠杖头"笃笃"叩石："二十载前终南山得见流云步，今朝再逢传人，当浮三大白！"言罢擎鎏金壶仰颈痛饮，琥珀酒液浸透绣金鹤氅。崆峒派席间骚动，三代弟子窃语："不是说玉虚观十五年前......"

峨眉刘小兰纤指拨弄着九曲连环佩，斜睨着欧阳菁娇声笑道："昨夜欧阳姐姐还说要试剑'落英十三式'呢。"银蝶随着笑声颤若翩跹。欧阳菁拍案冷笑："我青城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像某些人巴陵渡遇险时......"话未竟就被松子封唇，惹得衡山女弟子们笑作一团珠钗斜坠。

子母金娘怔怔望着断作两截的鸳鸯钺，刃口三寸长的豁痕在暮色中泛着血光。二十年光阴忽而流转，师父传授钺法时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擂台东侧天阴教众阴鸷的目光却似寒针刺背。她终是长叹一声，佝偻着背脊蹒跚离场。李峰左手捏起剑诀，右手长剑在空中划出半轮新月般的弧光，寒声道："吕堂主，请赐教！"

"当——当——"奇诡的铜锣声穿透暮霭。这声响似玄铁重锤叩击千年寒铜，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单掌追魂吕飞左耳垂微颤三下，这正是天阴教"九幽冥锣"的暗号。他虎目扫过东南角飞檐上掠过的三道魅影，抱拳道："今日俗务缠身，改日定当讨教！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玄色披风骤然鼓荡如蝠翼，吕飞身形暴退时足尖连点青砖，每踏一步砖面便绽开蛛网裂痕。"蜻蜓三抄水"绝技施展之际，月下竟拖拽出三重残影，恍若墨梅凌空怒放。待其遁入夜色，松香混着血腥气仍在夜风中萦绕不散。

群雄愕然之际，李峰瞥见西棚梁柱上三道新月状刀痕——正是天阴教"勾魂令"标记。他身形如长虹贯日拔地而起，玄青劲装襟摆翻飞似鹤翼，掠回主棚时足尖轻点琉璃瓦，惊起宿燕纷飞。这惊鸿照影的身法，惹得满场喝彩声如雷动，连太湖十八坞总瓢把子都击案叫好，震得杯中酒液飞溅如珠。

夏兰笑靥如花，纤指捏着的杏花酥早己碎作齑粉犹不自知。欧阳超赞道："李兄轻功卓绝，只怕......"话音未落，"唰"地展开描金折扇，扇面泼墨山水竟随内力流转泛起粼粼波光。

展翅金鹏接口叹道："当世轻功能胜李少侠者，不过二三！"这位以"云鹏九转"成名的大家，此刻望着李峰的眼神既欣慰又怅惘，手中酒盏映月微颤，三十年陈酿泛起七重涟漪。

欧阳超离席寻人未果，回座时锦缎靴面沾着紫藤花瓣，笑道："鬼命先生当真神出鬼没。"说着从袖中取出半枚温润黑玉棋子，"此乃先生破局所用的'天元劫'"。

经此数番较量，群雄再无争胜之心，席间谈笑皆绕李峰轶事。太湖银鱼羹蒸腾的热气里，忽有人提及三年前燕子矶"一剑惊鸿"的传说，满座顿时哗然。

圆脸汉子唾沫横飞道："我早说李少侠非池中物！"油腻指节叩击青瓷酒壶，将悦来客栈竹筷制敌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说到兴起竟摹仿弹指飞箸，险些打翻邻座的火腿煨蹄髈。

夜色渐浓，宴席将散。虽多逞凶斗狠之辈，却无人敢在飞灵堡造次——东南角十二玄甲卫手持"雷火筒"默立暗处，檐角三十六盏琉璃灯将阴影照得无所遁形。"比武招亲"之事无人再提，唯有夏兰发间累丝金凤簪离席时轻擦李峰袖口，留下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此番群雄聚首虽未生大乱，李峰心头疑云却愈发浓重：

鬼命先生忽现骤隐，半局残弈暗藏《璇玑谱》秘页，莫非应验师尊临终所示"七星贯月"谶语？

吕飞骤闻金锣急退，莫非天阴教主亲至？三载前黑木崖焚天烈焰，竟未荡尽魔教残部？

天阴教若觊觎姑苏城，是为"龙渊剑匣"将启，亦或《太乙渡劫录》重现江湖？

欧阳菁斜倚彩绘阑干巧笑倩兮，云鬓翡翠步摇随笑涡轻颤，映着檐角琉璃风灯流转滟滟碧光。刘小兰纤指掰开桂花糖糕，半块掷向佯嗔的温小静，碎屑纷扬坠入青石缝，惊散池中金鳞。李峰独坐八角亭暗隅，修长指节乌木剑柄纹路，蓦地抄起案头越窑秘色盏仰颈饮尽琥珀光，喉结滚动间眸底寒星迸溅，似欲割裂满园笙歌。

厅内烛影渐次昏沉，欧阳超负手立于鎏金"义薄云天"匾下，目送群雄鱼贯离席。"莫掌门留步！"他疾趋搀住踉跄的青城耆宿，雪色锦袍在穿堂风中猎猎翻飞，"蜀道嶙峋，明日遣庄中精锐......"话音未竟己被太行双侠豪笑截断："庄主忒小觑江湖客！"虬髯汉振臂拍响雁翎刀鞘，声震梁间青铜铎铃。西仪剑阵中素衣女忽颦蛾眉："盛情心领，然今夜须抵洛阳......"骤闻远处烈马长嘶，满堂神色俱凛。

子夜梆声穿雾而来。欧阳超孑立九曲石桥，玄氅浸透寒露，指尖无意识抚过桥栏新痕——三日前与西域狂刀论剑所遗。墨色群峰如铁幕压顶，终末蹄音湮于松涛，天地唯余涧水叩石清响，声声击在空荡腔膛。忽有夜鸦掠波惊碎银蟾，探手欲挽，唯掬一捧沁骨凉风。

檐角铁马叮咚，前尘历历如绘。十七岁独闯点苍山，孤剑破七十二连环阵；廿五岁主盟武林会，力镇九派耆宿；卅五岁深入苗疆，七日七夜血染征衣......功名簿上墨迹犹腥，庆功宴总在更漏将尽时凝作冰刃刺骨。犹记去岁诞辰，七十二寨主献三尺血珊瑚，而识他寒疾旧症的，唯小厮阿福添炭的皴裂手掌。

"兄长又凝神了？"清音乍破岑寂，欧阳菁提琉璃灯袅娜近前，鬓角茉莉暗香浮动。他望见妹妹额间新绘芙蓉花钿，恍见十载前灵堂雨夜——蜷缩梁柱后的少女颤抖如蝶，他解下染血战袍裹住单薄身躯时，发间亦是这般茉莉香。如今华服裹就的窈窕身姿，再不能如儿时扑入怀啜泣。

山风忽卷零落桂瓣逐流而去。欧阳超凝睇随波残蕊，蓦见夏兰烹茶侧影：素手执越窑茶碾，青瓷映得纤指如玉，云鬓散落一缕垂曳雪颈，随吐息轻轻摇曳。那日她失手倾翻建窑兔毫盏，惶然俯拾时罗袜竟沾泥淖，仓皇情态褪去冰霜，乍现人间烟火色。念此喉间如塞炽炭，抚心苦笑——廿八载寒暑，候的竟是这般慌乱的悸动。

欧阳超徐步踏入堡门，夕晖将青砖烙成赤金，跫音在空庭荡起回响。指腹鎏金错银剑柄，寒铁凉意难熄心火。这燎原情愫灼得胸腔生疼，暗忖："与夏姑娘萍水相逢，未闻是否罗敷有夫。李峰与我歃血为盟，雁门关同抗西夏时，他胸中毒箭疤印犹在。此番托我照拂伊人，若贸然剖白，岂非乘人之危？"西风卷檐铃叮咚，混着厩中马嘶，愈添烦乱。

暮色染黛，穹顶碎钻繁星。紫藤影斑驳覆卵石径，夜露蜿蜒若银河。主屋八盏鎏金枝灯映得雕棂透亮，内中传来李峰与青城掌门论及"十二连环坞"秘闻，激起满堂哄笑。檐角嘲风兽吐袅檀烟，与风里木樨甜香缱绻难分。

足尖凝在第三阶苍苔处。杏黄软帘倏然翻卷，欧阳菁提着湘妃色罗裙疾步而出，鬓间金凤衔珠钗乱晃生光："兄长迟迟不归急煞众人！温家妹妹险些策马去寻。群豪都散了？"她眼波频频流转内室，腰间环佩泠然作响。欧阳超唇角微勾，笑意未染眉梢便零落成霜："早散了，只是......"语滞须臾，忽与倚在卍字隔扇旁的夏兰眸光相撞，喉间似缠入灼烫蚕丝。

夏兰眼波潋滟若三月桃汛，堕马髻间斜插的鎏金点翠步摇随转首之势漾起流萤般的光晕。月白襦裙上暗银缠枝莲纹若隐若现，领口露出的雪色中衣滚着两指宽黛蓝镶边，衬得脖颈纤长如鹤颈。这一瞥恰似春潮漫过经年枯堰，又如冰弦拨动久寂寒潭，搅得欧阳超心旌摇荡，竟讷然失语。他分明听见胸腔传来战鼓般的轰鸣，掌心薄汗将剑柄鲛绡浸得潮软。

屋内众生相：

欧阳超恍若梦回十五岁初涉江湖，洞庭烟波里惊鸿一瞥的凌波仙子。此刻目色如遇磁石，再难移转；

夏兰久历风霜的眸光微颤，大漠孤烟中被负心人弃于狼群旁的旧伤隐隐作痛。素手无意识腕间羊脂玉镯，那是亡母遗物；

李峰默坐太师椅玄铁指环：五毒教重现苗疆，漕帮内乱未平，江湖风波更甚往昔。喉间忽痒，握拳抵唇闷咳；

欧阳菁眸光尽锁李峰微蹙眉宇，葱指将杏红汗巾绞作绦绳。忆及半月前他执剑教挽剑花时，猩红剑穗拂过手背的；

峨眉双姝隐在碧纱橱后，刘小兰掩唇窃笑，袖中暗扣三枚透骨钉；温小静却凝睇青玉案上残烛，恍惚见红烛垂泪替人愁。

原来温小静情根三年前便深种。上元灯节与欧阳菁同游汴京御街，被人潮冲散时，是欧阳超执青铜错金灯护她穿过三十六重彩楼。去岁端阳龙舟竞渡，她失足落水，欧阳超跃入汴河相救，湿透的鸦青鬓发贴额的模样，至今仍在夤夜梦回时纤毫毕现。她与欧阳菁本是手帕交，常出入飞灵堡研习剑谱，欧阳超待她如妹，教骑射时连缰绳长度都要反复丈量，却始终守着分寸。如今见他痴望夏兰，温小静心如刀锉，偏生傲性不肯示弱，贝齿将樱唇咬得褪尽血色，指甲在掌心掐出新月血痕犹不自知。

满室凝滞间，刘小兰"嗤"地笑破寂静，甩着双环髻上鹅黄丝绦："这屋里倒比瓦舍戏台还热闹！"话音未落，李峰掌中酒盏遽然坠地，羊脂玉杯碎于青砖的脆响惊得烛火乱颤。恰此时廊下铜漏声穿窗而入，更漏己过戌时三刻。温小静霍然起身，石榴红百迭裙扫翻案上莲纹茶盏，澄碧茶汤在砖面蜿蜒成溪，她却恍若未觉，掀帘没入夜色，发间珍珠步摇刮落在地亦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