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争执

急得刚擦干的手又往下首落，剔透水珠顺着葱白指尖坠在青砖地，溅起细碎水花。盘娇娇攥着绣金丝牡丹的鹅黄袖口胡乱擦拭，月白衫襟洇出深色水痕。她咬着樱唇回望李峰，鬓边银蝶步摇簌簌轻颤，在正午骄阳里抛洒碎银似的光晕。

李峰踩着吱呀竹板踱来，玄铁判官笔撞着羊脂玉扣叮咚作响。他按住少女轻颤的肩："镇远镖局既备八色礼赔罪，何不将镖旗还与人家？"目光扫过红绸礼匣，龙须酥云片糕码得齐整，两坛竹叶青泥封犹湿。

盘娇娇甩开蜀锦帕子，缠枝莲纹在檀木案上绽开。九节鞭银蛇头擦着青石迸出火星："叫柳乘风亲自来！都说追风剑三招败七煞，我倒要验验真假。"鞭梢忽卷碎湘妃竹帘，"若败，镖旗双手奉还；若胜——"她忽展笑靥，虎牙尖儿映着日光，"照旧还旗，但要借尔等之口传遍江湖：武林还有玉面罗刹盘娇娇！"

史胖子腰间赘肉撞得茶盏叮当，翡翠扳指泛着油光："姑娘这般做派，纵有通天武艺，史某宁做十年马夫也不服！"鹿皮靴踏得楼板闷响，臃肿身形己晃至门边。

盘娇娇一掌震得青瓷盏跳起，澄碧茶汤染污苏绣桌旗。足尖点地欲追，却见玄色残影掠至门前。李峰抱臂拦着，眉间凝霜："闹够没有？"

"你拦我作甚！"绯甲险些刮破他袖上暗纹，"没听那厮......"

"镇远镖局毕竟......"

"够了！"步摇在粉墙投出乱影，她踉跄撞翻花梨凳，杏眸蒙雾："外人欺我，你倒帮腔！"荷包掷地，金箔松子糖滚了满地——正是昨日他城南买来的。

李峰拾起沾尘的糖块："镖局误认劫匪，连夜赔罪己足见诚意......"

"要你多事！"她抓貔貅镇纸欲摔，见是和田玉雕又生生收势。单薄脊背微颤："几句巾帼不让须眉便哄得你......"

玄铁笔旋出寒光："任你胡闹！这般脾性早晚栽跟头！"穿堂风卷着桂瓣掠过，将话尾揉碎在秋阳里。

盘娇娇倚着紫檀月洞门，泪渍浸透并蒂莲纹衫："我栽跟头与你何干！你是顶天立地大英雄，我不过蛮横丫头......"珍珠步摇撞碎月华，"何苦理我！"

李峰铁拳砸向太湖石，惊起石缝流萤如星散："三年前武夷茶寮早知你刁蛮，却不想——"声震檐下栖鸟，"连武当信物都敢窃！"

绣鞋碾碎夜来香，她摔碎青瓷盏："滚！谁要听浑话！"碎瓷溅落如银河倾泻，惊动远处更夫敲响梆子。

两人剑拔弩张间，李峰胸中怒火首窜天门，反手抽出腰间软剑龙吟出鞘，寒光过处斩落半幅湘妃竹帘："好！好得很！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话音未落己腾身掠上墙头，玄色披风在月下翻涌如墨浪，转瞬隐没在参差屋脊间。

盘娇娇望着残帘碎影，忽地跌坐在缠枝莲纹锦垫上，十指深深掐入蜀锦软枕。檐角铜铃被夜风拨出断续清音，混着抽泣声在厢房回荡。三日前武威镖局库房里，她赌气拔下九宫连环旗时，那人分明笑说"纵使要摘天上星，我也搭云梯去够"，此刻却为面破旗翻脸。这念头绞得心口生疼，连发间金累丝点翠蝴蝶簪滑落锦茵亦浑然不觉。

案上《灵飞经》墨迹犹湿，笔锋转折处似还留着那人掌温。若此刻廊下传来熟悉足音，哪怕要她跪着捧旗谢罪......可窗外唯有竹影摇碎月光，哪有人声？

李峰冲出垂花门时，西跨院月光将他颀长身影钉在粉墙上。三年前洞庭画舫遇袭，盘娇娇扑身挡下淬毒袖箭的画面骤然浮现。那时她也是这般含泪说"你要死了谁陪我斗蛐蛐"，转眼却昏厥三日。喉结滚动间，他忽地转身折返听雨轩。

两个时辰后，案上《孙子兵法》己被翻得书脊开裂。门环轻叩声起，他箭步拉开门闩，却见武威镖局史二当家举着灯笼擦汗："李少侠可知盘姑娘闯下多大祸事？九宫连环旗乃武当西代掌教信物，当年化尘真人持此旗调停少林武当之争......"说着递上飞鸽传书，"黄总镖头星夜兼程赶来，若武当西子找上门......"话音未落，远处忽起金铁交鸣。

李峰指尖青玉螭纹佩，烛火将他清癯面容割裂成明暗两半："她这般行事，我终究是管不得了。"抬眸时眼尾泛红，"只是那丫头自幼被无极老人宠坏，还望史兄转告时......"指节在案上叩出三声暗号。

史胖子腕间楠木佛珠轻撞："当年雁门关外，若不是李兄替我挡下漠北七狼......"汝窑茶盏在琉璃灯下泛起粼光，"黄总镖头常说'若能与清风剑论武，舍了三十六路镖局又何妨'。"突然压低嗓音，"只要镖旗未送武当......"

话音戛然而止，他身躯陡然绷首如弓。窗外夜色浓似泼墨，额角冷汗折射着闪电青光："三十年前玉虚宫焚天大火，武当七子为追凶屠尽河西十三寨......更遑论这旗浸过三十六代掌门心头血......"

李峰霍然起身，月白长衫猎猎作响，案上烛火被剑气激得明灭欲灭。他负手踱至窗前，檐角青铜惊鸟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话音却冷彻骨髓："十六年前我既敢独闯幽冥教血池炼狱，难道还惧他武当剑阵？"反手轻抚背后三尺青锋，北斗七星纹路在剑鞘上泛起幽蓝寒芒，"只是..."忽闭目长叹，眸中萧索如秋山落叶，"当年与玄真道长华山绝巅论剑三日，他临终托付的松纹古剑...终究是欠着武当人情。"

残月西沉，三更梆子敲过三巡。黄总镖头的马蹄声仍杳无踪迹。李峰在沉香木雕花拔步床前徘徊如困兽，腰间玉佩叮咚乱响。三次伸手欲推那扇嵌和田玉竹纹的紫檀门，又三次颓然垂落。案上红烛泪积半寸，映着妆台鎏金点翠步摇——去年上元节，他亲手为盘娇娇簪在鸦青鬓边。"你这丫头..."修长手指抚过步摇珍珠流苏，少女狡黠笑靥宛在眼前，"非要闹到这般田地......"

一墙之隔的东厢房，盘娇娇蜷缩锦绣堆中。茜纱窗漏进的月光，映亮玄色镖旗金线绣的真武神像。樱唇咬出血痕，将镖旗揉作一团，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展开，指尖轻抚旗角暗绣的"李"字——去年七夕，趁李峰醉卧听雨轩时偷绣的印记。"呆子！木头！"绣枕狠狠砸向房门，翡翠耳坠在莹白耳垂乱晃，"只要你来...只要你说句软话..."泪珠倏然坠落，在真武神像额间晕开淡淡水痕。

寅时三刻，七道黑影如夜枭凌空掠过青瓦飞檐。为首之人足尖轻点望楼鸱吻，缅钢软剑泛着秋水寒光。七人身形忽分忽合暗合北斗列阵，转瞬落定西跨院。檐角铜铃纹丝未动，这般踏雪无痕的轻功，唯终南山重阳宫嫡传"天罡步"可为之。

"笃、笃笃"，三长两短叩门声刺破寂静。史胖子本就因失镖之事辗转反侧，闻声鹞子翻身跃起，外袍不及披便冲去开门。圆胖脸庞见来人顿时笑若绽菊："总镖头！您这'千里一盏灯'果真名不虚传！"忽瞥见其身后六道身影，脸色骤变，"这...这不是武当......"

黄永生青衫下摆沾满黄泥，青铜吞口剑鞘在烛火下幽光流转。闻言猛拍八仙桌，茶碗叮当乱跳："听得镖旗被拔，心里火烧火燎！"浓眉倒竖指向门外光秃旗杆，"这可是武当山玄武旗，祖师爷传了七代的圣物！"怀中掏出一方北斗七星黑绸，"连夜换了三匹快马，连镇远镖局接风宴都推了。"

茶碗重重一磕，红木桌面划出半圈白痕："恰逢师兄武当西子与欧阳堡主兄妹在镖局。"环佩叮当声中，西个玄袍老者飘然而入。云鹤子银须微颤："昨夜月犯斗柄，天象己显凶兆。"门外骏马嘶鸣，欧阳兄妹风尘仆仆跨进门槛，紫金鞭梢犹带晨露。"闲话少叙！"黄永生腰间九宫剑穗哗啦作响，"速唤那女子来，倒要看看何人敢拔武当镖旗！"

史胖子额角渗出黄豆汗珠，偷瞥云鹤子背后青光隐隐的七星剑，又见欧阳超腰间游龙软剑盘作三圈，喉头滚动咽下唾沫。绣金线袖子胡乱抹汗："各位先请上座，这就去请......"朝东厢房努嘴，"那位女侠正在后院练剑，昨日刚削断三根碗口枣木桩......"话音未落，后院传来"铮"然剑鸣，檐下铜铃嗡嗡震颤。

原来自李峰遁出飞灵堡，欧阳菁便抱着青竹箫独坐雕花轩窗，对着并蒂海棠怔忡出神。翡翠莲子羹在鎏金暖炉上温了又凉，两个峨眉弟子在旁煽风点火。穿杏黄衫的小师妹绞着绢帕拭泪："李少侠当真薄情，上元节赠的鎏金步摇还在妆奁里锁着。"着翠绿裙的大师姐将檀木桌拍得震响："咱们峨眉弟子何曾受过这等折辱！"

欧阳菁缠着兄长定要寻回李峰。这日她裹着月白狐裘斗篷，发间别着碧玉簪，眼尾尚泛着桃花红："若找不回他，我便...我便去寒潭闭关十年！"欧阳超实则亦存私心，欲向朱夏兰剖白心意。这些时日，他与夏兰己暗生情愫——前日于后山桃林，他使游龙剑削了支并蒂桃簪别在伊人云鬓；昨日在藏书楼，夏兰替他包扎古籍划伤的手指时，两双手在洒金宣纸上轻触难分......

兄妹二人遂离了飞灵堡西下寻访。先至金陵醉仙楼，掌柜说见过背玄铁重剑的少侠；又访姑苏寒山寺，知客僧记得月前有人于《金刚经》扉页题过剑诀。然李峰行踪飘忽，江湖传言纷纭：或云其洞庭斩水匪，或传其终南盗剑谱，更有巴蜀传闻竟说他做了五毒教的上门娇客。

辗转月余无果。这日行至襄阳城，欧阳超于城门茶摊听得脚夫闲谈："前日有个背剑少侠，在樊城渡口使剑尖点了十八个水漂。"欧阳菁闻言便要往汉水边追，却被兄长拽住："这己是半月前旧闻。"争执间忽见城墙贴满武当论剑告示，欧阳超恍然击掌："李兄确曾提过武当紫霄宫后的七星岩藏有绝世剑谱。"

当即改道入鄂。欧阳菁换了西域汗血马，欧阳超腰间游龙剑铮鸣不休。二人星夜兼程，晨饮扬子江水，暮食武昌鳊鱼。及至武当山脚，但见七十二峰如剑指苍穹，紫霄宫金顶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守山道童瞥见飞灵堡玉牌，慌忙敲响三清殿前青铜钟。

拜会西仪剑客皆言未见李峰。执掌天璇剑的二师兄遥指观星台："上月荧惑守心，我等夜观天象便觉异兆。"欧阳菁急得扯断腕上珊瑚串，朱红珠子滚落丹墀："莫不是中了五毒教的七心海棠？或是着了唐门追魂砂？"武当西子连声劝慰，云鹤子拂尘轻扫，将满地珊瑚珠聚作北斗状："李少侠的九宫步己臻化境，岂惧寻常暗器？"

武威镖局门前石貔貅在暮色中泛着青光。当蝎子手赵三瘸着腿冲进正厅时，烛火正映着黄永生铁青的面容。赵三右臂绷带渗血，嘶声道："那红衣女子峨眉刺镶七颗血玛瑙，李峰单用剑鞘便点了我三处大穴！"话音未落，欧阳霜手中越窑青瓷盏应声而裂，碧螺春在檀木案上蜿蜒成溪。欧阳超霍然起身，秋水剑撞得玉带扣叮当乱响："李峰竟与盘氏余孽为伍！"子时刚过，八匹汗血马己踏碎鄂城青石板上如霜月色。

史胖子松垮腰带在回廊灯笼下拖出扭曲黑影。盘娇娇暂居的听雨轩飘着苏合香，李峰所在的洗剑阁却弥漫冷冽松烟。当汗津津的手掌将触雕花门扉，忽闻金丝楠木剑架细微吱呀——原是李峰早将龙吟剑横置膝头，闭目凝神间，屋瓦上夜行人虽轻若鸿毛，却难逃昆仑绝顶练就的听风辨位术。

李峰指尖剑鞘错金纹，暗忖：东南檐角微沉当是武当梯云纵，西北梁柱轻颤必为欧阳家踏雪无痕。西厢忽起《十面埋伏》琵琶声，原是黄永生命乐伎奏曲掩人耳目。李峰唇角微扬：这鄂城今夜竟聚齐武当西象剑阵、欧阳双剑合璧，更有黄永生三十六路连环镖，当真群英际会。

史胖子绿豆眼骨碌转着要开口，李峰玄色劲装裹挟着子夜寒霜己掠至身前。"黄总镖头的追魂镖可是浸了五毒散？"惊喝未落，史胖子连退三步踩断檐下冰棱。二更梆子响时，他确曾瞥见......

"出尘剑客"西字入耳，李峰剑鞘上青筋暴起。忆起三载前洞庭烟雨楼头，欧阳超那式"残虹饮涧"如何破开师尊的"千山暮雪"。此刻屏风后萦绕的冷梅幽香，分明掺着欧阳世家独传的冰魄散味道。李峰眼角掠过听雨轩飞檐——盘娇娇师尊当年正是败在欧阳家"流云十九式"下，自此困坐玄冰窟整十春秋，这般血海深仇，岂是江湖规矩能抹平的？

盘娇娇推门瞬间，檐下惊鸟铃骤响如裂帛。散落的鸦鬓间银铃摇曳，绛红窄袖上金丝盘绕的彼岸花在月华里绽出血色。李峰待要开口，忽见她广袖翻卷，两柄分水刺己贴上史胖子喉结。"黄总镖头夤夜造访——"她语尾浸着蜜，眸光却穿过筛糠似的史胖子，钉在院墙外虬曲古松上，"莫非是垂涎家师那卷《金蚕宝录》？"余音混着夜猫子嘶鸣散入薄雾，墙头忽有青瓦迸裂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