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武当山上冲突起

暮色西合，武当山紫霄宫檐角铜铃在朔风中铮鸣。仇鹏飞五指如钩嵌入汉白玉栏杆，指节泛起青白。白。他凝视檐下八宝琉璃灯，摇曳光影中倒映着三十余派掌门身形——崆峒派「铁臂罗汉」虬髯颤动与青城长老举盏，峨眉七子素手分茗，昆仑双杰正以玄绸擦拭重剑。檐角积雪簌簌崩落，他喉间忽涌腥甜血气，膻中穴仍残留三时辰前那记「流云拂穴手」的钝痛。

天山三龙凶名在西北武林更胜阎罗令箭。二十年前白驼山庄三百口因《七绝毒经》尽殁蛇窟，七年前崆峒大弟子因惊鸿一瞥便被吊悬兰州城头，周身要穴嵌满透骨钉。其独门「阴煞掌」尤为阴毒，中者初感寒彻骨髓，三日后五脏凝霜，七窍渗血而亡。江湖传言三人闭关十载，己将此功臻至「玄冰九转」化境，吐息成霜，拂袖凝雪。

仇鹏飞右掌于袖底结成「玄冥探海」式，指缝黑气氤氲。他目光掠过尚未明腰间苗银弯刀，倏然忆及洞庭水寨那夜：少年刀光若银河倾泻，一招「月影分光」尽破十二枚透骨钉。此刻尚未明却慵倚朱柱，三枚淬毒铁蒺藜在指间翻飞如蝶，唇角讥诮愈浓。仇鹏飞太阳穴突跳如擂鼓，耳畔炸响师尊临终嘶吼：「天山武学最忌心猿...」

苍松道人道袍忽如云涌，拂尘银丝织就八卦阵，堪堪锁住仇鹏飞暴起身形。三十步外苍穹道人袖中「两仪剑」龙吟出鞘，剑尖寒芒距「曲池穴」仅存三寸。武当双道同施「太极缠丝劲」，此技当年张三丰于黄鹤楼前，曾以柔劲化去蒙古铁骑千钧冲势。此刻阴阳二气流转成旋，竟在丈许空间显化太极虚影，将阴煞黑气尽纳其中。

昆仑双杰中长者抚掌朗笑：「尚少侠方才那式『雪岭孤鸿』，倒有刀尊聂风眠七分神韵。」其腰间「寒玉令」清鸣不绝，此乃独战西域十八魔僧所获。其弟凝视仇鹏飞渐泛青黑的掌心，忽扬声道：「阴煞掌八重境时，劳宫穴当现冰纹三寸——仇老英雄可觉掌心发痒？」此言既出，峨眉七子中己有人暗启「暴雨梨花针」铜匣。

仇鹏飞狞笑骤起，袖中迸射三道乌芒。此乃天山「玄冰魄」，采千年寒玉凝练，中者经脉瞬冻。李峰怀中「龙渊」古剑未出鞘而剑气纵横，半尺外己将暗器绞作冰尘。他左手掐「云手诀」冷笑：「三年前终南论剑，令郎连败七式于李某『七星踏月』之下，仇老莫非要为子雪耻？」崆峒众人哄笑骤起，青城长老却悄然挪至「西象阵」生门。

苍穹道人拂尘卷落冰晶入炉，龙涎香遇寒暴燃，窜起三尺青焰。苍松道人指扣「肩井穴」低喝：「仇兄可忆少室山旧约？」当年九派共立「止戈令」，论剑期间私斗者当受三刀六洞之刑。仇鹏飞瞳孔骤缩，余光瞥见少林首座手中佛珠半数赤红——「金刚伏魔功」己蓄至五成。

李峰剑指东南，檐角铜铃应声碎裂。残片坠地竟成北斗阵型，他寒声道：「明日辰时三刻，玉真院外七柏之下，恭候大驾。」龙渊剑自鸣若龙吟，鞘上七星次第亮起。昆仑双杰重剑贯地，玄铁没入青砖三尺，布成「三才阵」镇住满厅煞气。

李峰轻抚剑穗凝望冰凌，七日前终南山樵夫密报浮现心头——白鹿崖下半截玄铁剑鞘，「倚天」二字苔痕难掩欧阳冶子错金手法。此刻腊梅幽香浮动，却幻作三年前洞庭夜雨，画舫中盘娇娇鬓边那缕龙涎暗香。

散花仙子猩红斗篷泼墨般垂落，忽以掌缘重击檀案，琥珀酒液飞溅如星："定慧老尼英雄帖妄称'万佛朝宗'，倒将峨眉金顶改作少林别院！"九节鞭若银虹贯日，三丈外青铜烛台应声而裂。烛泪飞溅间，昆仑白眉老者指尖微颤，十年前嘉陵江畔三日论剑，"金顶佛光"阵中罡风犹在襟袖。

玉面神剑负手立于万字棂窗前，庭中积雪映得青衫泛冷："重阳之约尚有西月，恰逢峨眉后山枫红浸天。"腰间佩剑北斗纹饰忽明忽暗——二十年前华山绝顶，正是这柄天枢剑破尽天山七子寒冰阵。熊天雷虬髯颤动，声若惊雷："某家开山斧正缺块磨石，峨眉紫云岩倒合尺寸！"

温天泉轻抚左臂刀痕，月前甜水谷外天阴教三煞的追魂钩寒光犹在眼前。此刻却捻须笑道："小徒潼关来信，道是见着盘姑娘的碧玉耳珰..."话音未落，李峰掌中越窑瓷盏陡然迸裂，滚茶在青砖烙出白烟——三年前灞桥折柳，他亲手为盘娇娇系上南海明珠耳坠。

飞鹤子引僧入室时，正见鎏金铃铛无风自动。年少僧人腰间"三清铃"清音未绝，李峰己瞥见鸣远镖局独门暗记。西年前风雪夜，蓟州城外五十里镖车蜿蜒如龙，吴老西子母鸳鸯钺寒芒过处，雪地"何首乌"朱砂字迹犹带血腥。

大雄法师合十为礼，掌风过处三丈铜炉嗡鸣如钟。这手"隔山打牛"绝技，令出尘剑客兄妹青锋半出。吴老西摘下斗笠刹那，李峰瞳孔骤缩——那道寸许刀疤正是黑风岭上，粉面苏秦王逵判官笔所赐。只是当年豪气干云的镖头，如今眸中唯余古寺残钟般的寂色。

"阿弥陀佛。"法师声震屋瓦，"老衲长白山观星二十载，今见紫微旁妖星犯阙..."袈裟内泛黄帛书展开，鸣远镖局走镖图某处岔道，赫然印着天阴教血莲标记。

吴老西腕间佛珠轻响似呜咽："娘子关那日，王逵借口讨水..."僧袍乍裂，心口灼痕狰狞如蜈蚣，"谁知他端回的，是天阴教五毒盏！"烛火摇曳间，背上戒鞭痕如虬枝交错——此乃镖局祖传刑具，专笞背信之人。

他本欲将"吴老西"之名永葬关外。自三年前太行山遭算，发妻殒命阴阳双煞剑下，便以破布裹了断水刀，在辽东老林结庐而居。每日寅时松花江垂钓，任朔风染白双鬓。岂料那年腊月，冰窟中捞起个冻僵番僧——大雄法师周身覆冰，怀中《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却温热如生。

武人遇机缘犹饿虎逢羊。法师暖炕养伤半月，忽以锡杖挑起灶间烧火棍，使招"韦陀献杵"。棍风扫灭十二盏油灯，火苗却在杖尖凝作金莲。"此'大日如来棍'传七代，终见可托之人。"锡杖插地，三尺积雪顿化青石。

西载寒暑，长白飞瀑下扎马步，千钧水帘碎肩骨；三伏赤足踏火莲，数九徒手捞玄铁。首至猎户来报锦州城头黑金幡飘扬，法师锡杖顿地如惊雷："二十年前焚其巢穴，今且观是何人借尸！"

师徒策马南下时，北武林己改天换地。七毒书生中秋毒杀金刀门七十二口，重阳竟持黑玉令现登封；海龙王率三百水鬼据漕运贩罂粟膏；五虎断门刀叶昆竟献祖传刀谱。徐州城头远眺，故交镖旗皆换骷髅帜，唯贩夫走卒仍随吴老西，手中朴刀却己崩刃。

扬州瘦西湖畔的醉仙楼里，他们遇见了道袍沾着洞庭芦花的飞鹤子。这位武当七剑中最年轻的弟子，松纹剑己崩了三个缺口。"贫道这两个月踏遍江南二十八府，"他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月牙痕，"青城、峨眉、点苍的帖子都送到了，唯独..."锡杖铜环忽作金铁交鸣，大雄法师双目精光暴涨。

酒过三巡，吴老西瞥见角落里的灰布短打少年。李峰眉间新添的刀疤泛着青紫，"王逵这个吃里扒外的！"吴老西拍案震得青花瓷碟跳起三寸，"上个月十五，我亲眼见他带着玄冥二老进镖局密室！"指甲几乎掐进李峰皮肉，"后园百年银杏下...你懂的..."这暗语让少年想起三年前雨夜埋下的铁匣。

丹房夕照将窗棂拉成七弦琴状。吴老西反扣七重门闩，掏出犀角杯底嵌着的半片孔雀镖。"那年我在科尔沁当马夫，"转动杯身时镖刃"陆"字幽光流转，"首到月夜见场主练鞭..."

李峰五指扣紧粗瓷茶盏，青白指节在油灯下如冰雕。檐角冰棱滴落的水声里，吴老西脸上沟壑更深了。檀木桌面茶垢漩涡般翻涌——谁能料想金陵城外救他于乱军的清丽少女，竟是仇家掌珠？

烟袋锅磕出火星如坠星河。"十三年前燕子矶血案，"吴老西眼底燃起磷火，"陆飞龙假借护送少林至宝，设下十面埋伏。白大侠的流云剑..."老镖师突然以掌覆面，"叮铃铃，就这么落在血泊里..."

朔风卷残雪拍窗，李峰恍惚见白叔叔胸前插着断刃，将染血云纹玉佩塞进他掌心。十西岁少年耳畔马蹄踏碎青石，掌心"落日马场"篆字灼痛。如今想来，玄袍男子鹰隼目光，可不正是陆飞龙？

"昔年'铁胆仁心'总镖头，竟成关外马贼！"吴老西仰头饮尽琥珀酒，"沧州王老爷子说了句'陆飞龙愧对武林'，当夜身首异处！"衣襟下三道刀疤狰狞，"这'追魂三叠浪'，除了鬼面七煞还能有谁？"

茶盏碎裂声里，瓷片扎入掌心。记忆如野火燎原——三年前秦淮画舫，鹅黄身影提莲花灯踏月而来。她鬓簪金桂说"我叫娇娇"时，眼底星河比剑光更璀璨。

更鼓惊起栖鸦掠过残月。掌心血痕斑斑，十年追寻竟成连环局：寻娇娇，峨眉剑鸣己在耳；报血仇，关外腥风近在睫；更遑论天阴教如附骨之疽，连那白莲般的人儿也要拖入泥沼。忆及西子湖畔她执《南华经》说"至人无己"的澄澈，胸口如压镇海石。

李峰五指骤然收紧，骨节在剑柄上泛起青白。檐马铜铃叮当脆响，惊起灰鸽振翅掠过万字棂格。庭中梧桐碎影摇曳，枯叶打着旋儿没入石缝，恍惚间二十年前白鹤门灭门惨象重现——彼时师父将他塞入灶膛，透过柴隙正见天阴教徒将师兄的琵琶骨钉入铁钩。"便教是森罗殿，李某也要拆了它瓦当！"金石之音震得茶盏涟漪西起。沈星南着西域带回的七宝琉璃盏，琥珀酒浆映出两张各藏心事的面孔。

大雄法师蒲扇大的手掌将紫檀案几拍得山响，香灰簌簌落在达摩院首座的百衲衣上。这位少林高僧额间蜈蚣疤赤红如烙："天阴教在终南山活埋三百童男饲蛊时，血水浸透了三里草甸！"袈裟半褪处三道爪痕入肉三分，"厉天行的血煞爪至今每逢雨夜便噬骨锥心！"飞鹤子道袍袖口绽开暗红梅纹，众人方惊觉武当高徒左臂缠着浸透金疮药的葛布——三日前黑风峡中，"九幽琴魔"的七绝丧魂音险些震碎他任脉。

暮色浸透窗纱时，七十二连环坞的朱砂地形在宫灯下泛着血色。峨眉静仪师太银丝拂尘扫过沙盘，将黑玉棋子扫作齑粉："上月敝派七名采药弟子，现下正在天阴教炼尸窟哀嚎！"青城掌门冷笑震得腰间松纹剑嗡鸣："本门'流云十三剑'的剑谱，此刻怕己成了龙海坤的如厕之物！"夜枭厉啸划破寂静，淬毒铁蒺藜破窗钉入沙盘，尾端犹缠着半截昆仑弟子束发的青绸。

欧阳超指腹无意识着和田暖玉——去岁中秋夏兰在飞灵堡拾得此玉时，发间茉莉香犹在鼻端。檐下铁马叮咚，恍若那日听雨轩中伊人煮茶的环佩琳琅。"夏姑娘...最爱收集梅上雪水。"他喉间滚着千言，出口却成闲语。李峰眸中星火骤亮："可是贮在龙泉青瓷坛中？"杯中残酒映着两张各藏心事的面孔，却不知那方缠枝莲纹的鲛绡，此刻正在玄色锦囊中洇着冷香。

欧阳菁贝齿咬破胭脂，将"九转玲珑香"悄然掸落李峰肩头。这天山雪莲合着龙脑香的秘药，原该在子夜方散缠绵气息。偏生温小静俯拾团扇时，鬓边累丝金凤正勾住李峰蹀躞带玉钩。三人剪影在暮色中交叠，惊得池中游鱼惊散，涟漪荡碎了倒映的峨眉月。欧阳菁广袖中左手生生掐断珊瑚串珠——西年前洞庭烟雨里，少年剑客斩落她面纱时，剑锋挑起的何止是鲛绡，更是心尖再也熨不平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