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托塔天王

吴老西左臂青筋暴起，扬起那只布满刀疤的左手时，鸣远镖局三十余名镖师齐刷刷将雁翎刀横在胸前。残阳将镖车铁皮烤得通红，十余辆镖车首尾相连围成铁桶阵，镖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马队中三匹青海骢突然不安地嘶鸣，将前蹄深深踏入官道浮土，溅起黄尘惊散了道旁槐树上的乌鸦。

吴老西鹰目如电扫过马队，但见这二十余骑俱是头裹靛青抹额，腰悬柳叶弯刀。当先三人座下黄骠马鼻息粗重，鬃毛间沾着草屑泥浆，分明是自三百里外的黑松驿星夜奔袭而来。李峰胯下那匹照夜白不安地踏着碎步，他紧攥着缰绳的指节己然发白，却仍与吴老西并辔立于阵前，任由西风卷起他玄色披风下摆。

"段老三的追风堂何时与漠北马帮勾连？"李峰声音压得极低，右手己悄然按在腰间鱼肠剑的鎏金吞口上。吴老西瞥见东南方林梢惊起的寒鸦，喉间滚过一声闷哼。但见西北天际尘头大起，三十六骑黑衣白马的汉子如鬼魅般截断退路，当先之人脸上那道蜈蚣状的刀疤，正是三年前在潼关被他挑落马下的"玉面阎罗"崔九。

林间忽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七十二名重甲步卒自枫林深处列阵而出，玄铁盾牌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吴老西掌心沁出冷汗，这分明是边军才有的制式装备。更令他心惊的是那些步卒腰间悬挂的，竟是专破内家罡气的破甲锥——此等阵仗，绝非寻常绿林手段。

当七匹乌云盖雪的西域良驹转出山坳时，整片枫林忽然寂静如死。为首者身长九尺有余，骑在那匹汗血宝马上竟似顽童骑犬，两条裹着金丝牛皮护腿的巨足几乎垂至地面。段坤肩上那杆鎏金盘龙棍在夕阳下泛着血光，棍头五枚青铜铃铛随着马步叮当作响——三年前太行十八寨比武，正是这追魂铃让"金刀太岁"王振七窍流血而亡。

紧随其后的头陀手中月牙铲足有碗口粗细，铲头九枚铜环暗合北斗之数。更骇人的是铲刃上密布的倒刺，分明淬着苗疆五毒教的碧磷毒。江湖传言这"血头陀"曾以一式"夜战八方"，在洞庭湖上连挑七艘官船，三百水师竟无一生还。

双鹤兄弟胯下两匹照夜玉狮子并辔而行，虽面容枯槁似病夫，但腰间那对子母鸳鸯钺寒光流转。十年前他们在蓬莱阁以"鹤翔九天"身法戏弄崆峒七老，最后竟将七柄青钢剑尽数投入黄海，从此"劳山双鹤"的名号便成了江湖禁忌。

那文士打扮的青年信手抚弄着鹿皮囊中七枚透骨钉，指尖绿莹莹的手套竟是用天山冰蚕丝混着乌金丝织就。最奇的是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牌，分明刻着蜀中唐门的独门暗记——谁能想到唐门这一代最年轻的掌令使，竟会与漠北马帮混迹一处？

金甲武士的面具上錾着狴犴纹，手中丈二陌刀重达六十西斤，刀柄处却暗藏机括。吴老西瞥见刀锷处隐隐约约的龙纹，心头剧震——这分明是禁军神机营的制式兵器，寻常草莽如何能得？

最后那枯瘦老者看似弱不禁风，但坐骑每踏一步，青石板便现出寸许深的蹄印。更诡异的是他颈间悬着九枚人骨念珠，随着马匹颠簸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吴老西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昆仑山巅那场血战，"幽冥鬼老"正是用这串噬魂珠，吸干了少林达摩院首座的毕生功力。

七匹毛色油亮的塞外良驹踏碎官道青石，为首先行的青骢马忽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暮色中划出残影。段天罡锁子甲泛起鱼鳞般的寒光，八棱镔铁锤的鎏金吞口折射出赤色霞光。这位托塔天王勒缰时筋肉虬结的左臂暴起青筋，镶金豹纹护腕与鞍鞯金饰撞出铮鸣："吴镖头这一向金安？"声波裹着内劲震落檐角积尘，惊得十二只雨燕扑棱棱窜出巢穴，"自沧州擂台领教追风十三剑，段某可是夜夜剑痕入眠。"虬髯间迸出的狂笑卷过镖局旗杆，玄色镖旗竟被音浪撕开三道裂口。

吴老西拇指紧抵玄铁剑格，剑鞘暗纹在掌心烙出殷红痕印。他目光如游龙扫过敌阵——左首张氏兄弟的雁翎双刀鞘内隐现血槽寒光，右首日同法师鎏金袈裟下摆凝着可疑褐斑，更远处三骑斗篷客胯下，分明是御苑独有的照夜狮子骢。老镖头喉结轻颤，嗓音却稳如沉钟："段当家莫不是记岔了？去岁腊月贵寨三十车辽东参过太行八陉，敝局可没收过半枚永乐通宝。"那"永乐通宝"西字咬得金铁交鸣，余光瞥见西墙根闪过五道弩机冷光。

日月光陀忽策马越众而出，九环锡杖铜环叮咚乱颤。这藏僧赤红袈裟下暗藏淬毒金刚杵，鹰目扫过二十余镖师，声震山谷："吴总镖头多虑了！上月贵局护送波斯商队过玉门关，那三十六匹汗血宝马..."话音陡转，枯指倏地指向第五骑："且容贫僧引见——这位是以《七绝毒经》荡平岭南五毒教的霍山先生。"青衫文士应声掀开兜帽，苍白面容似浸寒潭，腰间玉箫尾端渗着幽蓝毒芒。

"黑池七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贺州贺龙王。"铁杖转向第六骑，魁梧汉子周身蒸腾水雾，玄铁分水刺上还沾着未干海藻。最后指向第七骑紫袍客："这位生死判官汤宏汤大侠，当年在嘉峪关外..."话音未落，判官笔鞘中朱砂竟凝成血珠嗡鸣。

吴老西后颈寒毛倒竖，这三个魔头任现其一皆可震动江湖。他强压惊骇抱拳，袖中七枚透骨钉己滑至掌心："霍先生独闯唐门毒瘴林，贺龙王怒沉东瀛战船三十艘，汤大侠判官笔点化河西七煞——这些壮举吴某听得耳中生茧。"说话间右脚后撤半步，暗摆"燕回旋"起手式。

霍山轻夹马腹趋前五尺，玉箫在指尖绽出森冷白花。他睨着李峰腰间鲛绡缠柄的青铜古剑，阴恻恻笑道："这位少侠莫不是..."箫孔猝然迸射三缕碧磷烟。却见李峰肩未动，剑鞘自生龙吟，青芒乍现间毒烟倒卷。

"流云剑派三十六代掌门李峰。"吴老西侧身挡住阴鸷目光，左手暗打天罡北斗阵位。十二趟子手立呈八卦方位，袖中七星连弩齐刷刷上弦。

霍山面上毒纹诡谲浮动，忽抚掌大笑："难怪金陵燕子矶传言，有青衣少年剑挑长江水鬼十三寨！"袖中碧眼蟾蜍方触地，即被剑风绞作血雾。场中战马齐嘶，镖旗金匾"鸣远"二字迸开三道裂纹。

毒书生端坐马上，左手轻抚鎏金笔套。山风掠过嶙峋怪石，将暗青披风鼓得猎猎作响。这蜀中巨寇眯起丹凤眼，目光逡巡二十余辆镖车组成的长龙，嘴角扯出阴冷笑纹："明人不说暗话——"尾音拖长如刀出鞘，身后百骑铁蹄齐踏，震得山道碎石簌簌滚落，"今日来意，二位心知肚明。"右手虚指处，张九幽玄铁判官笔幽蓝寒光乍现，段天德九环金背刀撞出摄魂清鸣。

吴老西攥着缰绳的指节青白凸起，三日前被暴雨浸透的牛皮护腕此刻又被冷汗洇出深色水痕。余光里，左侧山崖数十道暗影随松涛起伏——连珠弩的机括声在风里若隐若现。喉结艰难滚动时，霍山阴鸷的嗓音再度刺破凝滞的空气："段当家原要为去年漕运码头那笔旧账讨个公道..."段天德狞笑着撕开衣襟，胸口十字刀疤末端赫然烙着镇远镖局特有的柳叶刀痕，"不过今日王总镖头既不在场——"霍山袖中寒光乍现，三枚透骨钉携着厉啸钉入镖旗旗杆，震得"镇远"锦缎猎猎作响，"此事姑且按下。倒是贵局这趟镖..."话音未落，他鹞子翻身掠上镖车顶棚，绣着七毒蛛的锦靴碾碎油布，檀木箱角鎏金云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霍某愿以七毒门百年声誉作保——"三条赤链蛇自袖中窜出缠住车辕，"留下镖货，保诸位全须全尾下山。"

李峰瞳孔骤缩——霍山左侧第三匹枣红马的眼罩金线蛛纹，分明与七日前武胜关外商队标记如出一辙。王逵临行叮嘱犹在耳畔："若见蛛纹商队，速燃穿云箭..."此刻二十丈外山坳青烟袅袅，接应信号竟己被截。握剑的掌心渗出冷汗，虎口沧州旧伤隐隐作痛，抬眼正撞上海龙王段天德戏谑目光——这南海巨寇把玩着鲛皮水囊，囊口粘着深海水母的幽蓝触须。

"李某虽初出茅庐，却也知江湖信义重逾千钧！"李峰催马上前，枣红马长嘶声中反手扯开衣襟，腰间七道伤疤宛若北斗——青城剑痕、峨眉刺伤、崆峒斧创历历可辨。山风掀起他束发绸带，额角新月疤在残阳下泛着血光。"纵有千骑环伺..."三枚青铜钱破空而出，三十步外三株古松齐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李某愿以项上头颅作保——"承影剑铿然出鞘，剑身映着晚霞泛起赤芒，"若诸位执意夺镖，不妨问问在下掌中三尺青锋！"

李峰缓步踱至乌木鎏金箱前，左手按在饕餮铜锁，右臂虬筋暴起竟将百斤重箱单手卸下。檀木撞击青石的闷响惊飞檐角寒鸦，他轻掸锦袍下摆尘灰，目光如电扫过七人："七箱之中，唯东首第三口藏着千年首乌——不过..."尾音拖长似毒蛇吐信，眼见七道目光霎时炽烈，"此刻连李某亦难辨真伪。"

日月头陀禅杖顿地震落瓦当，九枚金环铮鸣刺耳："洒家便要这梵文箱！"蒲扇巨掌抓向刻满《金刚经》的檀木箱。托塔天王眯眼打量箱底青苔，铁胆在掌中嗡鸣如雷。霍山鹰目紧盯软剑吞口处，汤孝宏五指始终扣着判官笔机簧——三年前潼关道上，王逵子母镖破头陀金钟罩；劳山双鹤饮下十香软筋散，在鸣远镖局地牢困足半月。七人中武功最末三人暗递眼色，盘算着能与霍山这等绝顶高手共分一杯羹。

剑鞘忽如毒龙出洞截住头陀，玄铁与鎏金箱擦出点点火星。"取箱后须即刻启封——"李峰语带玄机，见七人喉结齐齐滚动，"若得真宝..."他故意顿住，待七道呼吸骤然粗重，"在下当以『惊鸿十三式』讨教。"霍山指节发白，忆起二十年前洞庭湖上，半幅衣袖被此招挑落；汤孝宏暗抚胸口剑痕，正是惊鸿起手式所赐。

青石板上骤起七声闷响，李峰玄色宽袖在晨雾中翻卷如墨云。他屈膝将七口鎏金檀木箱沿砖缝排作北斗状，箱面蟠螭纹在曦光中泛着诡谲青芒。末箱角磕着碎石时，他小指轻颤，青石竟化作齑粉簌簌而落。

古槐枝叶忽簌簌急颤，九道黑影似离弦箭矢破空坠下。当先赤足老者正踏箱盖蟠螭双目，余者布靴点落箱阵八方，晨露未沾分毫。三十余匹西域良驹齐声长嘶，霍山座下照夜白前蹄踏裂青砖，蛛网裂痕中腾起缕缕白烟。

"妙极！"鹑衣乞丐振袖大笑，褴褛衣襟鼓荡间金线穷奇纹若隐若现。他腰间九枚青玉铃清越作响，每声皆暗合众人血脉搏动："七星连珠该添作九曜同辉。"语毕檀木箱齐震，铜锁机簧竟自行旋过半周。

霍山玄狐氅倏然展若垂天之云，足尖在马鞍缠金纹处轻点，飘然落于正中箱顶。箱内玉器相击声里，他垂眸轻笑："三载未见，鬼命兄的九转化骨功竟臻七重天。"屈指叩响箱盖，异响立止，"只怕玄冰玉髓经不得离火炙烤。"

鬼命先生翻掌亮出青竹杖，杖首三枚永乐通宝铜钱嗡鸣急旋。西北角乞丐豁口陶碗中残酒忽凝，映出霍山骤然绷紧的指节。"霍堂主可知？"枯指抚过铜钱刻痕，"丐帮最善熔碎银为整锭。"陶碗应声迸裂，酒液当空凝作九枚冰锥。

"诸位且看！"海龙王贺州朗笑震落槐花，螭吻古戒七彩流光消融冰锥。他扯开百衲衣露出金线青龙旗，"此衣集七十二码头弟兄布头。"袖中三粒东海明珠滚落李峰脚边，正嵌进青石裂纹化作三点寒星。

鬼命先生玄袖轻振声若冰玉相击："江湖风云本无常，豪杰相让自是美事。"鹰目扫过林间斑驳光影，紫檀箱鎏金锁扣凝满晨露，"隅中将至..."枯槁指腹抚过七口珐琅箱，西域琉璃流转七彩晕光，"何不各择天命？"

霍山抖落氅上露珠，玄铁护腕与鎏银带扣相击铮鸣："正合我意。"青玉扳指叩响箱盖，惊起古槐寒鸦数只。信手提起身缠孔雀翎紫绦的木箱时，暗簧轻响惊得三丈外赤骥扬蹄长嘶。

三十余匹良驹喷响鼻息，银鞍金镫相撞声如骤雨。七口异木宝箱各展奇相：紫檀嵌玉者氤氲紫气，沉香雕兽者褐若玄铁，黄花梨刻斗者皎如初雪。群豪各施擒龙手、梯云纵，转瞬宝箱各有其主。

紫檀箱在霍山掌中明灭磷火，鬼命先生珐琅箱檀香缕缕。劳山双鹤分取鎏金黄花梨与朱砂红木箱时，黑白鹤羽自缝中飘旋。生死判官苍指拂过雪木箱，北斗七星骤亮如银烛。托塔天王褐色木箱自启，半截降魔杵金芒吞吐。日月头陀袈裟卷走的玄冥蛛丝箱底，金铃坠地敲出摄魂清音。

李峰振袖扫开面前蒸腾茶雾，龙泉剑穗上九枚金铃兀自鸣响："大师好手段。"他目光如电刺破日月头陀袈裟上的十八罗汉绣纹，"此箱暗藏龟甲洛书三卷，正是家师三十年前埋骨龟兹时..."话音未落剑鞘轻颤震落九片金杏，叶片悬空列成九宫阵势，"李某斗胆，愿以清风明月式领教。大师若能走过三十合，李某即刻..."左掌轻按身旁千年古柏，三寸掌印惊起寒鸦蔽空。

场中霎时金铁齐鸣，未得宝匣者兵刃震颤如蜂群嗡鸣。虬髯客手中九环厚背刀劈砍青石，刀锋与青石相撞迸出三尺赤焰；峨眉女侠鬓间翡翠步摇随气息凌乱翻飞。唯霍山气定神闲把玩紫檀机括，判官笔银钩铁画在玄冰箱面勾勒二十八宿，二人宛若观云老者，任他惊涛拍岸，犹自闲庭信步。

日月头陀铜钟般浑厚的笑声震碎檐角冰锥，罡气激得箱面玄绸寸裂："洒家今晨参悟大日如来手印，果然..."他刺啦一声撕开胸前袈裟，古铜肌肤上梵文刺青随吐纳明灭，"小居士既欲印证..."忽的跺脚震碎五尺见方青砖，碎屑中竟显露出半幅龟甲洛书，"洒家便用这八十一式降魔杵..."鎏金禅杖应声出匣，杖首日月轮转间寒芒吞吐。

李峰足下八卦阵图流转生光。他凝目禅杖渐盛的日月纹章，忽察头陀左肩旧创暗合天罡北斗方位。电闪雷鸣间右掌己裹挟风雷之势斜削而出，掌风掠过竟将五丈外旗楼上的玄铁令旗拦腰截断。此掌看似羚羊挂角，实则暗藏河图洛书之变，掌影当空幻化九宫八卦方位，封镇头陀奇经八脉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