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章 谎言

“对象？”

见我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听天书一样茫然，卖馄饨的大叔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两排整齐的大黄牙：“哎妈呀，又问了个虎了吧唧的问题，小姑娘长得这么俊，有对象那不挺正常的嘛？”

“我……”喉咙里像堵着团浸水的棉花。若是十天前，听到这个荒谬的问题我应该会轻笑出声吧，可现在连我自己都已经开始习惯镜中那张素净的女生面孔了。

更何况若是现在否认，这位热心肠的东北大叔怕是要当场给我张罗相亲。

“嗯。”我听见自己用温婉的声线编织出一个蹩脚的谎言，“我和他……同一个单位。”

“俺就说嘛！这么俊的闺女咋能单着！”他热情地笑着，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那欣慰的样子仿佛听到的是自家女儿的事情一样，“话说闺女，你对象啥样人儿啊？俺可没啥刨根问底的意思，主要是俺儿子也到这岁数了，俺实在犯愁不知道现在小姑娘都稀罕啥样儿的小伙儿，问俺闺女她也不说。小姑娘要是不方便说就拉倒哈，正好打包的馄饨也快弄好了。”

话说这种东西该怎么编？总不能说我十一天前还是男生吧？

卖馄饨大叔挤眼睛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在儿科诊室探头探脑的病患家属。我盯着在黑夜中消散的蒸汽，突然意识到这是变成女生后第一次被这么直接地问及感情问题。

颜冬那张欠揍的脸不合时宜地浮现，他摔游戏手柄时爆的粗口和绑头绳时的那份小心在记忆里交织成团。

“大叔，只要您家孩子别是那种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目中无人的货色，我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女朋友的。”

“哈哈哈，听小姑娘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打包第二碗馄饨时，大叔往塑料袋里多塞了半勺虾米，接过打包盒时他突然压低声音：“这有袋陈皮，给你家里人治咳嗽。”

我有些惊愕抬头，他只是挠着后脑勺嘿嘿笑：“刚看你盯着止咳药广告发呆来着。”

夜风卷走眼角湿意，我郑重弯腰道谢。转身时听见他嘟囔：“怎么跟俺闺女当年一个样儿……”

这句话如钝器轻轻磕在心口上，没什么力道，却泛起一阵细细的疼。

钥匙插入出租屋生锈的锁孔时，屋内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像生锈的齿轮碾过我记忆深处那些最不愿回忆的陈年往事。

我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一口气，咽下所有情绪，缓缓扬起一个完美的、练习无数次的十五度微笑。

“妈，我回来啦～”推开门时，母亲瘦小的身影就坐在门边，十五瓦节能灯下苍白的温暖笑容看起来远比花瓶更易碎，“妈，不是让您别在门口等嘛。”

喉咙里那些责备的话语最终变成了无师自通地撒娇，我实在也有些无奈，怎么半个月不到的功夫自己已经这么像女生了。

“妈没事，就是想早点见到夏夏。”

“哎呀，我这不是早回来了嘛。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乖巧地蹲在了她的身边，由着那个慈祥的老人温柔地着我的顶发，“今天颜叔叔家有点事所以加了一会儿班，然后对方送了我一盒进口咳嗽药和陈皮说是用来抵加班费，正好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卖馄饨的买了点。”

“又让他费心了，夏夏下次见到你颜叔叔的时候替妈妈好好谢谢他。”母亲咳嗽着轻笑，枯瘦的手指卷起我一缕发丝，“夏夏的头发真香。”

“好啦好啦，妈妈吃晚饭吧。”

当饭桌上母亲聊起今天楼下王姨来串门的时候，我正托着腮盯着窗台上蔫头耷脑的绿萝发呆：“夏夏，今天楼下王姨说是要给你介绍对象。”妈妈脸上的表情依旧温柔如故，只不过这份温柔之下却藏着抑制不住的深深愧疚。

“怎么啦，妈？”

“男方说……只要结婚后当全职妈妈，再生孩子……”

瓷勺撞击碗壁的脆响惊醒了沉默，我呆呆凝视着馄饨汤上摇晃的倒影，心中却翻涌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妈，其实这事王姨徽信上也跟我聊过。”

王姨也是出于好意给我推了一个相亲对象，我本来不想理的，可像我这种人很明显没有任性的权利，如果妈妈现在生病住院我甚至连住院费都掏不起，所以最后还是无奈地听了对方开的条件。

相亲的男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开发商，说是特别喜欢小孩子，觉得我长得好看，尤其是高考成绩优异，还获得了全国物理竞赛二等奖，我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会很聪明。

合同具体来说就是需要生够三个孩子才能给我100万，往上每再多生一个奖励25万。指标要求结婚第一年开始每年必须生一个，且需要签婚前合同，婚检不是处的话扣50万，离婚后净身出户，如果没有完成年度指标需要扣10万违约金……

其实对于这份生育机器合同我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这件事可比卖肾划算多了，我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居然会这么“值钱”。

“妈妈是什么意见？我都可以。”

“这件事……”她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我投来担忧的目光，这才满含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妈妈拒绝了，夏夏不会怪妈妈吧？”

窗外传来了远处摩托的轰鸣，颜冬那天在家教中心对我说的那句话忽然在耳畔响了起来：“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还债的机器。”

我下意识地摸着锁骨处被婴儿抓出的红痕，旋即轻笑出声：“还好您把这事推了，我刚刚还犯愁怎么跟您说我男朋友的事情呢。”在母亲骤然亮起的目光中，我轻轻补上后半句，“是医学院的学长，等他实习期结束我就带回来见您。”

夜色深沉，时间指向12点25分的时候，复习完今天课程的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将手机里几条便利店小超市的招聘信息加入收藏夹，这才抬起手臂舒展了一下筋骨。

“好困。”

等过一阵妈妈能下楼了，我就去找个便利店的晚班，反正在家里学习跟在便利店收银台学习也没区别，而且还能省点电费。

解下头绳，由着柔顺的长发披散而下，指尖擦过头绳冰凉的茉莉花瓣，脑袋里满是颜琪姐离开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颜夫人的旧物。”

还是想不明白这条头绳为什么会绑在一个佣人的头发上？

大概是觉得我的成绩不错所以奖励我吧。

这种荒谬的结论在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我看见镜子里那个眉目紧蹙的温婉女生忽然轻笑出声，就像是自己在地铁上看到那个合同细则的时候一样。

毕竟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这么在意我的考试成绩，这种可喜可贺的事难道不值得笑么？

就在我准备起身洗漱的时候，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屏幕上“颜冬”的名字，我还是抬手将电话放到了耳边：“喂，少爷，有事吗？”

“没啥事，查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