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雨幕

午后的落地窗外正翻涌着墨色的云层，我呆呆地蜷缩在沙发最边缘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着虎斑猫蓬松的尾巴。

晨起时分明有金箔般的阳光穿透纱帘，此刻却连空气都浸着潮湿的铅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装进了注水的玻璃罐。

颜冬刚刚发泄了一通之后就摔门出去了，除了说了一句要出门透口气之外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看来十天半个月应该都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颜冬仅仅只是我的雇主而已，按理来说我只需要完成每天的家政任务就行，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多余且没有必要的。

我一开始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只是……

低头望着淡青色血管上那圈泛红的指痕，指尖轻轻抚过的那一刻，手腕处的灼痛突然变得尖锐了起来，仿佛勾起了一直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那份脆弱。

我只是想竭尽全力维持住自己现有的生活罢了。可到头来父亲去世了，母亲只能随着我住在逼仄的出租屋，甚至连盒像样的药都买不起，现在就连工作和朋友都弄得一团糟。

“我到底该怎么办。”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一点一点地滴在那套黑色的女士西装之上，晕开一片片狼狈的痕迹。

用力咬着嘴唇的我始终没有哭出声来，这也许是我所能维持的最后一点可笑的倔强了吧。

窗外的天空越来越阴沉，随着一声破空的闪电划开翻涌的低垂铅云，淅淅沥沥的雨水渐渐吞没了外面的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缩成一团暗自垂泪了有多久，直到安睡的小猫忽然竖起了耳朵从我的怀中跳开往门口的方向走去，我才意识到应该是颜冬回来了。

慌忙抹去溅在黑色西装袖口的泪渍，下意识往下扯了扯衣袖遮住了手腕的红色痕迹，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重新站起身来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电子锁开启的蜂鸣声中，颜冬身上熟悉的雪松香裹着潮湿水汽扑面而来。

“少爷，您回来了。”

话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尽管如此，站在窗边的我始终低垂着头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裤脚，放在身前的左手一直握着刚刚被他攥得生疼的右手腕。

“嗯。”

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让我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了右手手腕，从手腕处传来的那份刺痛总算让我清醒了一些。

“给您造成了困扰是我的失职，我保证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对不起。”

我并不是在故意讨好或者示弱，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切问题的根源，那就是我没有摆正好自己的位置，擅自接受雇主的恩惠，试图去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闹得这么难堪。

他并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墙慢慢脱下了那双常穿的运动鞋，甚至连关上防盗门的动作都比平时轻了三分。

默默地低头看着他缓步向我走来，最后在相距半步时停住脚步。

“少爷，您母亲的头绳我会完完整整拿回来的。”我的声音尽力维持着冷硬，只是最后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沙哑，“放心吧。”

“你打算去哪拿头绳？”他垂落的右手小指轻微抽搐，这是情绪压抑时的惯性动作。我盯着他卫衣下摆洇开的雨渍，不明白底层就是车库的小区该怎么弄才能把自己弄得浑身湿透。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很抱歉无法跟您透露。”

颜冬突然俯身逼近，我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窗台时震得玻璃嗡嗡颤动。

抬起头才发现他此刻的狼狈模样，脸颊上有几处青紫淤痕，头发被雨水淋湿看起来乱糟糟的，卫衣的肩膀处更是有着深色的水痕。

眼眶通红的他眼球上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见我看他方才轻轻动了动嘴唇：“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这条头绳是我妈留下的吧？”

潮湿的水汽在彼此的呼吸间织成细网，压抑得让人有些无法呼吸：“是颜琪姐跟我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茧时，我忽然闻到雪松香里混进了一丝铁锈味，那大概是他手背上新鲜的擦伤吧。

脑子乱糟糟的，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干瘪的说辞：“抱歉，明知道是那么贵重的物品我却没有还给您，是我没处理好工作和生活，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别老用‘您’啊‘您’的敬语，咱俩不是同岁吗？”

“对不起，少爷。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空调出风口的嗡鸣声中，我听见颜冬后槽牙摩擦的响动。这种声音通常出现在他解不开奥数题时，就像此刻解不开我们之间缠绕成死结的债单与情愫。

“林玧夏。”

“对不……”尾音猝然断裂在突如其来的拥抱里。当温热的体温突然裹挟而来的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想要将眼前这个人推开，可下一秒却听见了他带着颤抖的声音。

“别动，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话音未落，他的体温已逼近至咫尺的距离，温热的呼吸随着他的凑近扫过颈侧。

被颜冬身上的气息彻底淹没感官的瞬间，我重新听见了发带摩擦头发的簌簌声。他指尖的温度渗入发根，系头绳的动作就像上次那样，温柔到不可思议。

“我重新绑好了。”他声音闷在头顶，“下次……”尾音突然消失，喉结滚动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下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跟我说，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眼眶发红的颜冬后退了一步，声音里的颤抖也随着哽咽愈发地明显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不嫌弃我、愿意把我当普通人看的人，你要是离开我……我该怎么办？”

那个一向倨傲的男生低着头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只是手背上的血渍擦在脸上反而让这个本就一脸憔悴的人看起来更狼狈了一些。

“我是个什么样的烂人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我哥死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不管是我的人生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颜冬固执地抬手又抹了两下眼泪，努力想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只不过这个傻子不知道，眼泪从来不是靠抹就能抹干净的吧。

“没心没肺就没心没肺吧，反正我也不在乎，毕竟像我这种早就该死的人，最合适的结局就是哪天打游戏的时候突然猝死，或者深夜飙车的时候被车撞死吧，又或者更搞笑点因为懒得吃饭被饿死。”

“直到遇到了你林玧夏。从第一天起我就被你搞破防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想要控制发抖的嘴唇挤出一抹惯有的讥诮笑脸，可最后似乎彻底放弃了，只是由着脸上的泪水滑落脸庞，“我他妈吃不吃饭关你什么事？我摆烂不上进碍着你什么了？我飙车死不死怎么着你了？我他妈……我他妈……凭什么运气会这么好，能够有幸遇上你。所以，不许生我的气，不许不把我当朋友，不许一个人扛事，不许……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这一刻的自己忽然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要把头绳绑在我的头发上的原因。

不是出于同情与友情，更非出于所谓的爱情，只是从彼此的身上窥见了同样的孤独，只是和我一样想要得到救赎，想要抓住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罢了。

“嗯。”

这个音节似乎耗尽了自己所剩无多的力气。脚尖相对的我们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只有头顶的茉莉头绳在暖光灯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一个人会很累的。”

淅沥的雨声吞没了我的哽咽，站在原地的我侧过脸不停地用手背抹着脸上擦不净的泪痕。

颜冬忽然伸手将我拥进怀里，半个多月来强撑的镇定在此刻分崩离析，抵在他肩膀上的我就像是傻子一样一直咬着牙轻声地啜泣着。

“对不起。”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长发，最后定格在了我微微因为抽泣有些颤抖的后背上，“以后的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可以吗？”

“嗯，一起走。”

落地窗外的暴雨在防爆玻璃上蜿蜒成河，将我们的倒影切割成模糊色块。

颜冬耳朵泛起的薄红，我攥皱的西装下摆，还有彼此悬在虚空中欲触未触的指尖，都在雨幕中融成一幅暧昧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