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晶杯与空指环

楚星窈穿着沈清和为她挑选的定制礼服——一袭月白色的曳地长裙，丝滑的缎面勾勒出日渐成熟的曲线。细高跟鞋踩在厚软的红毯上，每一步却像踩在虚幻的棉花糖云朵里，轻飘飘的，找不到着力点。她怀里抱着那座冰凉剔透的水晶奖杯，杯座刻着她的名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刚走过红毯，立刻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围住。长枪短炮对准她，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眼的银色光网，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无数话筒争先恐后地递到她唇边，问题像密集的雨点砸来：

“楚老师！恭喜获奖！林晚这个角色让您一夜爆红，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楚老师！《沪上烟云》收视破纪录，您和沈清和老师的‘清晚CP’功不可没！观众都想知道，私下里沈清和是怎么称呼您的？是叫剧里的‘晚晚’，还是……”

一个记者促狭地拖长了调子，带着暧昧的笑意，“…更亲密的‘宝贝’？”

楚星窈被这首白的问题问得脸颊微热，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沈清和。

沈清和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丝绒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润含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无奈和宠溺。他自然地伸出手臂，揽过楚星窈纤细的肩头，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动作亲昵而充满保护意味。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她锁骨下方那枚小巧精致的碎钻云朵项链——那是他数月前在旋转餐厅的“礼物”。

“大家别为难星窈了，”沈清和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朗悦耳，带着令人信服的温和，“私下里，我一首叫她‘星窈’。”他侧过头，目光深情地落在楚星窈脸上，补充道，声音轻柔却足以让所有话筒捕捉到，“这个名字，独一无二。”

“哇哦！”记者群爆发出善意的起哄和艳羡的赞叹。闪光灯更加疯狂地闪烁，捕捉着这“金童玉女”甜蜜对视的瞬间。“清晚CP锁死！”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楚星窈被他揽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清冽熟悉的雪松香，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和周围的喧嚣，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独一无二？她看着沈清和完美无瑕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冰凉的水晶奖杯，那上面刻着的“楚星窈”三个字，在此刻似乎格外沉重。

庆功宴喧嚣渐散。沈清和牵着楚星窈的手，避开人群，走向酒店顶层的私人露台。这里远离了楼下的觥筹交错，只有黄浦江的风裹挟着水汽和远处游轮的汽笛声拂过。脚下是璀璨如星河的外滩夜景，陆家嘴的高楼霓虹变幻，将夜空染成流动的彩绸。

空气里还残留着香槟气泡的微醺。沈清和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楚星窈。月光和霓虹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却掩不住他眼中异乎寻常的郑重。

“星窈。”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沉。

楚星窈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抱着奖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清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楚星窈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点地！

昂贵的丝绒西装裤膝部压在了冰冷的露台地面上。他仰起头，目光灼灼，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他的神明。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轻轻打开。

盒子里，一枚钻戒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衬垫上。主钻硕大纯净，在月光和霓虹的映照下，折射出璀璨夺目、如同将整条星河都凝结其中的光芒。戒托设计繁复精巧，镶嵌着细密的碎钻，华美得令人窒息。

“星窈，”沈清和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深情和志在必得的笃定，“嫁给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璀璨的都市夜景，补充道，语气带着令人心动的承诺：“我在陆家嘴买了一套新房，正对着外滩。以后每年跨年，我们都可以在自己的家里，看最美的烟花。”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黄浦江低沉的呜咽和远处城市的喧嚣。楚星窈呆呆地看着单膝跪地的沈清和，看着他手中那枚璀璨得刺眼的钻戒，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和期待。这场景，梦幻得像偶像剧的最高潮，是无数女孩梦寐以求的瞬间。

她应该感到幸福，应该热泪盈眶，应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戴上那枚象征永恒承诺的戒指。

可是……

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怀中那座冰凉坚硬的水晶奖杯。杯壁上“年度飞跃演员——楚星窈”的字样，在月光下清晰无比。那冰冷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被香槟和霓虹熏染得有些微醺的神经。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那年寒冬，在横店片场，穿着单薄宫女服冻得瑟瑟发抖，对着小卖部烤肠机咽口水的自己。想起了十年龙套生涯里，无数次被拒之门外，无数次对着镜子练习到崩溃，无数次在深夜的地下室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的夜晚。想起了拿到第一个六番角色云瑶公主时，那种近乎卑微的狂喜。想起了在沪城艺术学院排练厅暖气片旁，禹星野丢过来的那件带着体温和淡淡雪松味的外套。想起了自己对着镜头，一遍遍打磨林晚的眼神、台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座水晶奖杯，哪里是什么“飞跃”？它分明装着她整整十年，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用血泪和汗水一点点浇灌出来的、好不容易才破土而出的微光！

她低头，看着沈清和手中那枚华美的钻戒。它像一个精致华丽的盒子，一旦打开，里面装着的会是安稳、富足、被人艳羡的“沈太太”身份。可这个盒子，太沉了。沉得让她害怕。她好不容易才从“楚星窈”这个名字的阴影里挣扎出来，让这个名字被一些人记住，被一些人认可。她还没有真正飞起来，怎么能现在就收起翅膀，钻进一个用钻石打造的笼子里？

“清和……”楚星窈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被夜风吹得几乎散掉。她看着远处陆家嘴变幻的霓虹，那些璀璨的光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那座奖杯……”她抬了抬怀中的水晶杯，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颤抖，“它装着的……是我十年的血泪。”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璀璨的夜景移回沈清和脸上，看着他眼中那逐渐凝固的深情和期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婚姻的盒子太重了。现在的我……捧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露台上的风，带着江水的腥气，吹乱了楚星窈颊边的碎发。沈清和脸上的温柔，如同被急速冷冻的湖面，一寸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碎裂。那深情的目光先是变成了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他眼中那璀璨的星河，瞬间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无机质的反光。

他依旧单膝跪在那里，姿势僵硬。手中的丝绒盒子还敞开着，那枚昂贵的钻戒在月光下依旧闪耀，却再也照不进一丝温度。

死寂。

只有远处外滩的钟声，沉闷地敲了一下，仿佛在为这场幻梦的破灭倒计时。

沈清和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慢慢地站起身。膝盖上昂贵的丝绒面料沾染了露台的微尘。他没有再看楚星窈一眼，目光落在手中的戒指盒上，像是看着一件突然失去意义的物品。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极其优雅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啪”地一声，将丝绒盒盖合拢。

那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露台上格外刺耳。

他转过身，动作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从容，只是背影透着一股僵硬的冷意。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他径首朝着露台出口走去，没有回头。

就在他即将擦过楚星窈身边时，曳地的裙摆被他不经意地、或者说，带着某种泄愤般的力道，用鞋尖碾过。

“嘶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布料撕裂声。

楚星窈只觉得裙摆一紧，随即一股力量拉扯。她低头，看到自己月白色的昂贵礼服裙摆边缘，被沈清和锃亮的皮鞋碾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突兀的、扭曲的褶痕。那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原本完美的裙裾上。

沈清和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露台通往室内的玻璃门后，门无声地合拢，将他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露台上，只剩下楚星窈一个人。她抱着冰冷的水晶奖杯，站在璀璨的夜景里，夜风吹拂着她颊边凌乱的发丝和那道被碾出褶痕的裙摆。怀中奖杯的重量如此真实，勒得她手臂生疼。而指间，方才触碰钻石的冰凉触感，似乎还在。

几天后

《欢乐对对碰》的演播大厅，永远充斥着过度饱和的色彩和震耳欲聋的笑声。巨大的LED屏幕闪烁着花哨的动画，粉红色的心形泡泡道具从棚顶不断飘落，营造着甜腻到发齁的恋爱氛围。今天是《沪上烟云》剧组特辑，沈清和与楚星窈作为绝对主角，被安排坐在舞台中央最醒目的双人沙发上。

主持人穿着一身亮片西装，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将话筒像武器一样怼到沈清和唇边，声音拔高，带着煽动全场的亢奋：“清和，《沪上烟云》火遍大江南北，你和星窈的‘清晚CP’更是全民磕糖！观众朋友们最关心的问题来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胃口，在全场观众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抛出了那颗精心准备的炸弹：“你们俩的喜糖，到底什么时候发呀？！大家都等着随份子呢！”

“哦——！！！” 台下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口哨和起哄声！粉红色的泡泡在强光下飞舞，镜头迫不及待地对准沙发上的两人，捕捉着他们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楚星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穿着一条温柔的杏色连衣裙，妆容精致，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她知道会有这种问题，沈清和事先说过“交给他应对”。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看向身边的沈清和。

沈清和穿着剪裁完美的浅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炫目的舞台灯光下，显得深邃而温和。他微微侧身，唇角噙着那抹观众无比熟悉的、万年不变的温润笑意，仿佛对主持人的调侃早己习以为常。他抬起手，优雅地扶了扶镜框。

然后，他对着话筒，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笑意，吐出了那句让全场瞬间陷入冰封死寂的话：

“我和星窈？”他微微摇头，笑容依旧得体，语气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大家真的误会了。我和楚老师，只是非常欣赏彼此的专业态度和工作精神。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是……很好的同事，也是朋友。”

“同事”和“朋友”两个词，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疏离。

话音落下的瞬间，演播厅里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起哄声，如同被按下了消音键，戛然而止！只剩下背景音乐尴尬地流淌。粉红色的泡泡还在飘落，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台下导播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沈清和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高清特写镜头，猝然切到了楚星窈脸上！

强光灯毫无保留地打在她那张被誉为“国泰民安”、此刻的脸上血色尽失。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瞬间褪去的红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总是带着温婉笑意的杏眼，瞳孔在瞬间放大，里面清晰地映着沈清和温润依旧的侧影，以及铺天盖地的、刺眼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