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烟火与滤镜

沈清和的点评专业、到位，不带丝毫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只有同行间的真诚交流。楚星窈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心里那层对“科班精英”的美好滤镜又加厚了几分。

会议结束后，于总特意留下了楚星窈和沈清和。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精明的笑容：“星窈，清和，有个事儿，想跟你们商量一下。咱们这个剧啊，投资大，班底强，但酒香也怕巷子深，对吧？现在观众就爱看点有‘火花’的。你们俩，形象气质很搭，一个是从底层打拼的坚韧玫瑰，一个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这CP感是天生的！”

他观察着两人的表情，语速加快，“我的意思是，宣传期，咱们可以适当配合一下，线上互动多点，采访的时候默契点，给观众留点想象空间……双赢嘛！剧的热度上去了，对你们各自的发展也是大好事！清和是懂行的，星窈你刚挑大梁，也需要话题度，对吧？”

沈清和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他看向楚星窈，语气温和：“于总说得有道理。宣传配合是演员工作的一部分，只要尺度把握好，对剧集推广确实有益。星窈，你觉得呢？” 他把决定权巧妙地抛给了楚星窈，姿态尊重，毫无强迫之意。

楚星窈的心跳快了几拍。炒CP？这个词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带着点娱乐圈特有的浮华感。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清和，他温和的笑容和专业的姿态，像一层无形的担保。能和这样一位科班出身、温文尔雅的搭档“营业”，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隐隐有种被“专业”认可的感觉？而且，于总说得对，她需要话题度。

“我……我没意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丝跃跃欲试，“我听于总的安排。”

于总顿时眉开眼笑：“好！好！那就这么定了！细节咱们团队再碰！你们年轻人，多交流，培养培养默契！” 他满意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哼着小曲走了。

当晚回到剧组安排的酒店房间，楚星窈的心绪依旧有些起伏。窗外的沪市华灯初上，霓虹璀璨。她洗了个热水澡，抱着那个印着傻气烤肠的保温杯，窝在沙发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那个狗狗头像的视频通话请求。

嘟——嘟——

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屏幕亮起的瞬间，楚星窈差点没认出对面的人。

禹星野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背景似乎是某个化妆间的顶灯，光线刺眼。他脸上糊满了亮晶晶的卸妆膏，眼周还残留着没卸干净的金色亮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额发凌乱地搭着，整个人看起来像刚从某个光怪陆离的派对现场逃出来，带着一股子狼狈又桀骜的疲惫感。一个化妆师正拿着化妆棉试图往他脸上招呼，被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手挡开。

“干嘛？”他的声音透过屏幕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卸妆膏导致的含糊不清，语气是惯常的不耐烦，但似乎又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刚下红毯？”楚星窈看着他脸上的“战况”，有点想笑。

“嗯，柏林。”禹星野简短地应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任由化妆师用沾满卸妆液的棉片在他脸上粗暴地擦拭，“有事快说，困。”

楚星窈深吸一口气，压下看到他那副尊容的笑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兴奋又带着点“专业”：“跟你说个事儿！我们制片今天找我谈，说要我和沈清和，就是演我官配那个沪戏高材生，在宣传期配合炒一下CP！说这样对剧热度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对“专业”的向往，“清和哥人也很好，很专业，他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把握好尺度就行！”

屏幕那头，禹星野的动作骤然顿住。

化妆师手里的棉片还停留在他脸颊上，他似乎毫无所觉。那双被亮片和卸妆膏糊得有些狼狈的眼睛，透过屏幕，锐利地、首首地钉在楚星窈脸上。刚才那股慵懒和不耐烦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穿透的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暗流。

楚星窈被他看得心里莫名一紧，脸上的兴奋笑容有些挂不住：“……怎么了？”

禹星野没说话。他忽然抬手，不是挡开化妆棉，而是猛地一挥，首接粗暴地推开了化妆师试图靠近的手！力道之大，让屏幕剧烈地晃动起来，画面瞬间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化妆间惨白刺眼的天花板顶灯上。

楚星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手机差点脱手：“禹星野？！”

令人窒息的几秒钟沉默后，禹星野的声音才从晃动的画面外传来，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冰冷、低沉，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清晰地砸在楚星窈耳膜上：

“楚星窈。”

他叫她的全名。

“炒，可以。”

屏幕依旧对着刺眼的白炽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那压抑着某种汹涌情绪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

“但别把自己炒糊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闷响！

是手机被粗暴地、正面朝下狠狠扣在坚硬桌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视频通话被对方单方面切断，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楚星窈僵在沙发上，怀里还抱着那个保温杯。屏幕上冰冷的黑色映着她愕然的脸。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单调地回响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房间里。

他生气了？为什么？

那句“别把自己炒糊了”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扎进她刚才还雀跃的心绪里。明明是关心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子尖刻的嘲讽和……莫名的烦躁？

保温杯里的热水是刚倒的，滚烫的温度隔着杯壁传递到手心，甚至有些烫人。袅袅升起的白色水汽氤氲了她的视线。杯壁上，那个傻气的、咧着嘴的卡通烤肠图案，被朦胧的水汽模糊成一团暧昧不清的红晕。

她盯着那片模糊的红晕，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还有手机被狠狠扣在桌上那声刺耳的闷响。窗外的沪市霓虹依旧流光溢彩，映在她茫然的瞳孔里，却再也照不进一丝刚才的兴奋与期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沪市影视基地，《沪上烟云》的开机仪式现场。红绸高悬，香炉里青烟袅袅，供桌上摆着烤乳猪和鲜艳的水果。导演带着主创们虔诚上香，祈求拍摄顺利。

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记者们长枪短炮地对准了站在C位的楚星窈和沈清和。楚星窈穿着剧里林晚早期的一件素色改良旗袍，略施粉黛，站在一身笔挺西装的沈清和身边，两人对着镜头微笑，配合着制片人的要求，微微靠近，营造出恰到好处的“初遇”氛围。

沈清和的手虚扶在她腰后，动作绅士，指尖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楚星窈努力维持着笑容，心里那点对“营业CP”的新奇感，被现场过于密集的关注和沈清和身上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水味搅得有些心浮气躁。

仪式刚结束，人群还未散开，片场入口处就传来一阵骚动和汽车引擎的低吼。

只见三辆车身喷绘着醒目漫画图案的巨型咖啡车，如同庞然大物般，蛮横地堵死了不算宽敞的片场入口通道！车身上贴着巨幅的、金光闪闪的横幅，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贺楚星窈小姐《沪上烟云》开机大吉！咖啡管够，烤肠精神永存！”

这排场，这标语，这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中二气息！

片场所有人都懵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正被化妆师补妆的楚星窈。楚星窈也愣住了，看着那横幅上傻气又熟悉的“烤肠精神”，脸颊瞬间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个场务小哥拿着大喇叭，憋着笑，中气十足地吼：“各位老师辛苦啦！禹星野老师请全组喝咖啡！人人有份！冰的热的都有！还有特制小点心！大家排好队，别挤啊！”

人群瞬间爆发出欢呼和善意的哄笑。

“禹少大气！”

“星野哥可以啊！”

“星窈姐面子真大！”

各种调侃和羡慕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楚星窈身上。

沈清和站在她旁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那夸张的咖啡车和横幅，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对楚星窈说：“星野对你很上心。” 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楚星窈窘迫得脚趾抠地，只能干笑两声。

好不容易领到自己的那份，楚星窈捧着杯子躲到了一排高大的仿古雕花屏风后面，隔绝了大部分探究的视线。冰凉的杯壁驱散了些许脸上的热意。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是杯特调的拿铁。奶泡上，咖啡师竟然用焦糖酱画了一根歪歪扭扭、丑萌丑萌的烤肠！杯壁上还用更细的焦糖写了一行小字：“别怂。”

一股暖流混合着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冲上楚星窈的天灵盖。她看着那根傻气的烤肠拉花和熟悉的“别怂”两个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狗狗头像，手指在语音键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下去，把脸凑近话筒，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和一点点嗔怪：

“禹星野！你幼不幼稚！搞这么大阵仗！全剧组都看我笑话呢！”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真心的甜，“不过……谢啦！咖啡很好喝！最够意……”

“星窈？” 一个温润清朗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屏风另一侧响起，打断了楚星窈的话。

楚星窈吓了一跳，手指一松，语音发送键被按了下去，她慌忙从屏风缝隙探出头。

沈清和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摊开的剧本，金丝眼镜在片场杂乱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光，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得体：“正找你呢。第三场戏，林晚和徐世卿在裁缝铺后院第一次交心的那场，情绪从压抑的委屈到试探性的倾诉，衔接上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磨一下，让转折更自然些。现在有空吗？找个安静的地方碰碰？” 他的语气专业而认真，带着对工作的严谨态度。

“啊？哦，好，好的！”楚星窈连忙应道，下意识地把手机塞回口袋，也顾不上看那条只录了半截的语音是否发出去了。面对沈清和这种专业又温和的讨论邀请，她很难拒绝，甚至有种被“前辈”提点的荣幸感。“清和哥你说去哪儿？”

“那边休息棚吧，安静点。”沈清和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临时搭起的蓝色棚子。

“好！”楚星窈点点头，捧着那杯印着傻气烤肠的咖啡，跟着沈清和快步离开了屏风后。手机在口袋里，那条带着她半句“最够意思”的语音，就这么孤零零地、未完成地发送了出去。

千里之外，《帝王业》剧组。

化妆间里弥漫着粉底和发胶的味道。禹星野刚做完一个繁复的古装造型，厚重的头套压得头皮发紧，金线绣龙的玄色戏服衬得他面容冷峻。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任由化妆师用细刷扫去他额角多余的散粉。

手机就倒扣在他面前的化妆台上，屏幕朝下。屏保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铅灰色的天空下，覆盖着薄雪的朱红色大学校门剪影，一个裹着臃肿羽绒服的纤细身影站在门前，只留下一个雀跃的、踮着脚尖的模糊背影。

“叮咚。”

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格外清脆。

禹星野闭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化妆师识趣地停下手。禹星野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戏中帝王的冷戾。他慢条斯理地伸手，拿起倒扣的手机，指纹解锁。

屏幕上，是楚星窈发来的语音条。显示：6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