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昭昭（一）

小癸送走致远，在屋里发了会子呆，脑子木木的。最后把火培好，拿起包袱和长剑，走到外面把门锁好，准备到槽头牵马。

忽然，他看到刺栅门外有人站着，背对着院子，手里拿着一把短剑，胡乱拍打着一丛酸枣棵子。

“江离！”

小癸并没有多少惊喜，心里又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江离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小癸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隔着刺栅门问道：“去哪儿？”

小癸讪讪一笑：“我有急事，马上就得走。你来做什么？”江离说道：“你能有什么事？！”小癸躲开江离的目光，说道：“算了，回头再跟你说。”江离没有理他，转身走向西边。

小癸牵着花斑马走出院子，回头把刺栅门虚掩上，见江离在拐弯处等着。

小癸走过去笑道：“怎么还没走？”

江离白了小癸一眼：“到现在都不跟我说实话，这是准备跟我一刀两断？没起色的货，就知道你们男的没有一个靠谱的！”

小癸迟疑片刻，还是把实话告诉了江离，说道：“我马上要去坡底村见昭昭，有话下次再说吧。”

江离骂道：“放屁！你今天不让我去试试！”

从广胜寺到玉峰山二十多里地，展眼就到。玉峰山说是山，连个山包包都看不到，其实就是洪洞城东的一片平展展的高地，下道大坡就是县城。

到了坡底村口儿，二人下了马，拉着马往前走，边走边打听王如心家在哪儿。村子不大，很快就问到了。

王如心家在村子最北头儿，没有院墙，周遭用成捆的棒子秆儿和高粱秆儿胡乱围着，南边留着一个豁口算是大门。

从豁口进去，院里有三西棵杏树，一棵核桃树，几只鸡正在树下草丛中刨食。

房子是三间土坯房，只有门框和窗框是砖砌的。东窗下有棵石榴树，西窗下则是鸡窝。房门虚掩着，屋里静悄悄的。

“有人吗？”

小癸喊了两遍，屋里没人答应。忽听东边禾围子哗啦啦一阵响，棒子秆儿被扒开一道缝儿，从外面探进一个女人脑袋，上下打量着小癸和江离，问道：“找谁？”

小癸道：“找王如心。”

那女人道：“如心不在，领昭昭瞧病去了。你谁呀？”

小癸道：“我是他外甥。”

那女人似乎不信：“外甥？我怎么没听说过如心有外甥？”

小癸不知道怎么回答，又问道：“昭昭怎么了？”

那女人把秫秸捆儿往两边推了推，从中间钻了进来，一边拍打着身上一边说：“外甥？八成跟前些日子那些和尚一伙儿的吧！瞧你俩岁数也不大，成天盯着人家孤儿寡母做什么？我告诉你，别当我们坡底人好欺负！有本事怎么了？有本事欺负有本事的去，欺负女人算什么？旁人怕你们，我程爱玉不怕你们！说！找如心什么事？不说是吧？不说麻溜儿滚蛋！人家姐夫说话就到，到时候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叫程爱玉的女人叭叭叭一通数说，小癸只在一旁笑着听着。好不容易等她停下来喘气，小癸赶紧说道：“大婶儿，我真是她外甥，打小送出去了，没来过，昭昭是我亲妹子，我这不刚知道她们在这里，就紧着来了。”

“真的假的？”程爱玉又上下打量了小癸一番：“眉眼倒是有些像如意。你真是如意的儿子？老天爷，如意的儿子都出息成大小伙子了！你娘要是活到今天该多好呀！唉！我那恓惶的如意妹子没这个命呀！”说着，程爱玉竟擦起泪来。

小癸和江离将马拴到靠西边的一棵杏树上，回身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只断了一条腿，用木棍胡乱支着的凳子，递给程爱玉说：“大婶儿你坐会儿。”

程爱玉道：“你们远道来的，你们坐吧。你姨和昭昭也快回来了。你从哪里来？这么些年也不来看看你姨，她遭的那些罪呀！不知多少回就没命了！也就是如心，换成旁人早就活不成了！多刚的一个人，有几回夜里我都听到她在屋里一个人哭，听得我也受不了，她在里面大声哭，我在外面小声哭。我娃！你姨比你娘还命苦啊！”

小癸听着低下头，心里自然难过，但更多的竟是愤怒。金澄那么大能耐，就不能把她们的生活安排好点儿？还有那个索隰，连她们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

小癸努力平复下心情，抬头问程爱玉：“昭昭怎么了？冻着了？”

程爱玉道：“那倒不是，嗨！说了你也不懂，是女人家的病。这女人活在世上呐，就是还债来了，受的那苦，遭的那罪，你们男人哪里知道！债还了，下辈子当狗也不当女人了！我娃！你以后讨了媳妇儿，可不能亏待她呀！人得有良心呀！对了，这姑娘是谁？长得真俊！”

小癸望着江离一笑，回答程爱玉道：“这是我师妹，也是我师父的女儿，叫江离。”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程爱玉对小癸说：“回来了！”接着对外面喊道：“如心！你快点儿着，你看看谁来了？”

小癸赶紧看向门口儿，很快，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出乎小癸的意料，两人都穿得立立整整、干干净净的。

“神神叨叨的！谁来了？”王如心话音未落，忽然看见院里的生人，一把拉住昭昭，横眉怒目盯着小癸：“你是谁？”

程爱玉不等小癸说话，上去拉着王如心道：“你好好儿看看，这眉眼，这鼻子，你看看像谁！”

王如心一把推开程爱玉：“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吃的亏还少？别喳喳喳了，我看他怎么说！”

小癸上前一步道：“我……我是小癸，不！我是金映！我……”

小癸的养父是一个鳏夫，从小到大没叫过娘，更没叫过姨，一时竟叫不出口。程爱玉急了，又拉住王如心的手说：“还看不出来呀？急死我了！这是如意的儿子，昭昭她哥，你的亲外甥呀！”

“什么？你说什么？”王如心看看程爱玉，又看看小癸，眼睛忽然首了，嘴唇一个劲儿哆嗦：“你说你是……”

“姨！”小癸终于叫出了口，泪水汹涌而出：“我是金映，是你的外甥！”

王如心呆了半天，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姐呀！小映回来了，你听见了吗？屈死的姐呀！”

小癸过去扶王如心，程爱玉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跪下！替你娘谢谢你姨！你姨替你娘受的罪呀，谁听了不得哭一夜！跪下磕个头！”

王如心一听扑棱站起，推开程爱玉，拦住小癸道：“不跪！我娃可不敢跪！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你爹娘，咱谁也不跪！来！让姨看看我娃！”说着扳住小癸的膀子，细细端详小癸的脸，看着看着又哭了。

昭昭走到一边蹲下，一边用木棍儿在地上乱画，一边自言自语念童谣：“姐，姐，锛儿头，洪洞城里打洋油。姐，姐，穿绣鞋，洪洞城里有你爷。姐，姐，坐花轿，嫁人不嫁刘公道。”

江离走过去，蹲在昭昭跟前说道：“昭昭好！我是江离，咱们一起玩儿好吗？”

昭昭没有说话，把身子转到另一边，继续在地上乱画。江离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王如心这才想起问这丫头是谁，程爱玉抢着说道：“这是江离姑娘，小映的师妹！”

王如心问江离：“丫头多大了？”江离抹去泪水说道：“姨，我十七了。”

程爱玉笑道：“十七了，比昭昭大一岁，昭昭该叫你姐姐呢！”

王如心平静下来，看着昭昭对小癸说：“昭昭算是毁了，现在除了我谁也认不得，每次你爹来，她都吓得往我背后藏，今天还算好，不理你，可也不躲不藏，这不，还念上嘴歌儿了。”

小癸走到昭昭跟前蹲下叫道：“昭昭，我是哥哥小映，哥哥看你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抬头看看哥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