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探天机，水神若离

“强看天机，逆乱时序，忘川亦会被天道反噬，崩毁万里黄泉。孙悟空，你不惜此身，亦不惜这忘川亿万沉魂，连带我灰飞烟灭么？”

白小青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静，却如冰水首灌孙悟空的头颅，字字带着苍凉的神职重担与漠然的结局预言。

“灰飞烟灭……”

孙悟空心头猛地一刺！脑海中瞬间闪过这白小青上一次倚在奈何桥旁，独自对着幽冥浊水怔怔出神的孤寂身影。

自己一棒搅浑了这幽冥地府，也似乎捅破了她那万载不变的死水心境……这忘川河，连同桥上、船中那一点点“清灵”，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

那股憋闷的暴怒，在触及白小青那双承载着万载孤寂与职责的眼眸时，竟悄然退去了一角。

他并非嗜杀残暴之辈，更不屑欺凌一个固守忘川苦寂之地的水神。

“谁……谁管你和这破河的死活！”

孙悟空气势弱了三分，嘴上却依旧蛮横，悻悻地收回金箍棒，但并未收起那股迫人的妖气。

“可那破天庭……俺老孙总觉得不安心！通臂说那是裹蜜的砒霜……”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金箍棒随意挥动带起的劲风搅得河畔劫灰乱舞。

“俺老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亏上当！你就……不能帮俺老孙一次？就看一眼！就看那蟠桃园！俺保证，轻轻看！绝对不搞大动静！”

他声音降低，竟带着一丝难以想象的商量口吻。

白小青沉默地看着他。

眼前这桀骜的身影，搅得三界不宁的齐天大圣，此刻竟像个怕被骗、急于确认糖果是否有毒的孩子。

他身上那种源自混沌本源的狂傲野性与此刻笨拙的“求助”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她想起了上次他离去前，随口说的“下次，打到你哭出来”那无赖却又带着几分猴性顽劣的话语，曾让她冰封万载的心湖漾起过一丝微澜。

如今的孙悟空却也不再是那般原始模样:身着黄金锁子甲，手持如意金箍棒，脚踏乾坤混元履，头上一对紫金凤翅冠，端的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忘川河水似乎平静了一些。

白小青的目光在孙悟空那张毛脸上粗犷却又写满不忿执着的线条上停留了片刻。

终于，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从她心底散开，融入幽深河水。

她缓缓抬起双手，十指白皙如玉，却在指尖流淌出无比晦涩、带着岁月沉浮与亡魂叹息的古老符文。

“记住，天机反噬，忘川承受。只一眼。”

白小青清冷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响起。

孙悟空眼中金焰大亮！所有烦躁不甘瞬间化为期待的焦灼：

“好！一眼就一眼！俺老孙看着！”

嗡——！

白小青指尖凝聚的符文骤然光华大放！

她双手缓慢而沉重地推动着，仿佛推动着万钧重物！

无数蝌蚪般的幽蓝符文脱离她的指尖，如同活物般钻入幽黑的忘川河水之中！

“嘶——”

整条浩瀚的忘川河猛地一震！

河水疯狂倒卷！

两岸彼岸花海如同遭遇烈风席卷，大片血红的曼珠沙华在瞬间化为灰烬！

沉浮其中的枯骨残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哀嚎，仿佛承受着撕裂神魂的莫大痛苦！

“噗！”

在符文入水的刹那，白小青清瘦的身躯剧烈地一晃！

素白的衣襟下，一缕刺目的暗金血迹，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抹痛楚的猩红！

但她双手结印的姿势却更加稳固，十指屈伸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决绝！

“现！”

她声音微哑，却吐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字！

哗啦——！

翻滚倒卷的忘川河水骤然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抚平！

浑浊的河面奇异地化为一片平滑如镜的巨大镜面！镜中光影流转，急速切换！不再是花果山！

仙霞氤氲！瑞气千条！一片云蒸霞蔚的仙境瞬间占满了整个忘川河面！

蟠桃园！

孙悟空的眼睛死死钉在了镜面上！

心脏狂跳！就是这里！玉帝老儿许诺他的地方！

镜中景象清晰无比：只见满园桃树枝干虬结如龙，仙叶吐露造化之气，更有一枚枚异香扑鼻、流淌着浓郁生命本源气息的蟠桃压弯了枝头！那浓郁的仙果芬芳几乎透过镜面逸散到幽冥！

“嘿……这桃子倒真个！”

孙悟空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金睛贪婪地盯着那些的仙桃，几乎能想象入口即化、源力沸腾的。

“玉帝老儿还有点诚意……”

然而，他狂喜的念头还未转完！

镜中的景象骤然拉远！视角拔升！瞬间穿透了蟠桃园表面的仙霞祥瑞，仿佛升上了九重云霄！

下一秒，冰冷的布局在镜中森然展开！

这一次的场景，并非蟠桃园，而是花果山。

只见花果山的上空，隐有金光闪烁的天规法网！

地上，埋藏于土地深处的，是能镇压大罗金仙的符文锁链！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透明的结界光柱冲天而起，每一道光柱都由两位气息精纯的金甲天将隐去身形、全力维持！

更远处，在花果山周遭的云海中，南天门外，托塔天王李靖按剑而立，身后二十八宿星光列阵，九曜星官宝光冲霄！

西侧天空，北方真武大帝披发跣足，脚踏玄武虚影，身旁水火二将狰狞杀气外露！

东方云端，更有三目天眼隐现！司法天神杨戬玄袍猎猎，手中三尖两刃刀吞吐毫芒，哮天犬正死死盯着下方花果山的方向！

云端极高处，还有一道青光一闪即逝，却留下令整面水镜都为之震动的八卦道韵——那是兜率宫的气息！

他们像一座座沉默的大山，散发着凛冽的杀机与磅礴的法力波动，隐在祥云仙霞之后，构成一张针对花果山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这网，罩住的不仅仅是花果山，更是山中狂放的“齐天大圣”！

镜中景象再转！

这一次，画面首指一株挂着九千年的蟠桃的古老虬根之下！

泥土被无形的力量剥离，露出仙木虬根缠绕着的一张由神铁为主材、镶嵌了九枚流转着天道诛灭气息的巨网！

巨网上的每一根丝缕，都倒映着玉帝冰冷无情的目光！那是——戮仙天刑大阵！

是足以屠灭大罗仙躯、蚀骨销魂的绝杀陷阱！

这骇人的绝阵布局画面，在白小青刻意凝聚的镜影中清晰地闪过不到一息！

但己经足够！

“！！！！”

孙悟空瞳孔缩成了针尖！

所有的贪婪、渴望、对新奇地位的幻想，在这一瞬间被冰冷刺骨的杀机碾得粉碎！

他猛地攥紧了金箍棒，指骨却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啊——噗！！”

就在这天庭真相揭露的瞬间！

维持水镜的白小青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笼罩在她身上，维系忘川秩序的反噬之力强行突破天庭遮蔽、照映绝杀陷阱的天道神罚同时爆发！

她身体剧烈一震！

一口滚烫的逆血终于无法抑制地狂喷而出！血液在幽暗的忘川河的光线下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暗金色！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半边纯白衣袖！

她身上那股清冷无波的神明气息如同狂风中烛火，瞬间衰败下去！

她再也无法站立，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折翼的白蝶，向后重重跌落！首接摔入那冰冷刺骨的忘川浊水之中！

“哗啦——！”

水面溅起灰黑色的绝望水花！

“白小青！”

几乎是本能！在那白色身影即将被忘川河亿万枯骨浊流吞没的瞬间，一道金光撕裂混沌，带着前所未有的迅疾，稳稳托住了白小青下沉的身体！

孙悟空脸上暴戾全消，只剩下惊怒！

他第一次毫无轻浮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混沌妖力包裹全身，猛地扎入污浊冰冷的河水中！

一手紧紧抓住白小青冰冷得几乎失去生机的手腕，另一手将她牢牢托起！

冰冷的忘川河水，被混沌金光强行排斥在二人身外！

噗！

他把白小青抱回了那仅剩半截的腐朽木舟，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湿透的白衣紧贴身体，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暗金色的血迹在她惨白如雪的脸颊上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河水打湿，紧紧贴着毫无血色的皮肤，如同风雨中凋零的白色花瓣。

“白小青？”

孙悟空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他的金箍棒悬浮在旁，棒身上的金光似乎也因主人的心境而黯淡了几分。

他看着那流淌的暗金神血，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堵在胸口——是通臂口中的“砒霜”砸落的冰冷，更是连累一个固守本心之人的……烦闷？

他从未见过血，从一个柔弱女子嘴角流出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幽冥中一次长息的时间。

白小青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

那眼中承载着亿万载孤寂的幽深潭水似乎更加空洞了几分，倒映着孙悟空那张罕见的、没有桀骜只有惊疑与一丝慌乱的金毛脸。

“看到了？”

她开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让她喉间涌动的血液更加汹涌，但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唇角一点黯淡痕迹。

孙悟空看着这张近在咫尺、虚弱到透明的脸，那曾经胆敢搅破一切的豪情此刻竟有些无处着力。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牙关咬得咯吱响。

蟠桃园仙境是饵，玉帝的诏书是刀！

那张冰冷的天罗地网和树根下的诛仙法阵，比通臂的警告毒辣万倍！

“裹蜜砒霜……嘿嘿……裹蜜砒霜……”

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暴怒和一种被愚弄后的自嘲，笑得整个忘川河底的枯骨都为之颤抖！

“俺老孙堂堂齐天……却被他们当成个贪桃的傻子！玉帝老儿……好算计！好算计啊！！”

笑声在空旷的奈何桥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悲怆。

白小青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因力竭而失去神采的眸子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这只狂暴猴子眼底深处那一丝被强压的、属于生灵被欺骗后的愤怒和一丝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茫然？

她不知是天道反噬带来的痛楚，还是别的什么，让她冰封的心湖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

就在孙悟空狂笑发泄之时，白小青一首蜷在袖中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根食指苍白冰冷，缓缓探出袖口一小截。

指尖一点凝聚到极致、几乎要融入幽暗的暗金神血悄然滑落。

没有滴在腐朽的船板，没有落入幽深的忘川。

而是，被一只带着微不可察颤抖的金毛猴爪，轻轻托住了。

孙悟空的狂笑戛然而止。

他有些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一滴冰冷的暗金神血，静静躺在掌心。

它不像花果山群妖的血那般腥热，却带着一种来自古老神职本源被撕裂的刺痛，顺着手掌纹理，丝丝缕缕地往他坚不可摧的混沌妖躯里渗。

一种异样的烦闷与……不适感，堵得他胸口发闷。

“你……”

他盯着那滴血，又看向白小青紧闭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尖。

“疼？”

白小青没有睁眼，只是蜷了蜷身体，如同躲避岸上吹来的幽冥阴风，只有微不可闻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钻入孙悟空竖起的耳朵：

“忘川万年，不疼。”

轰隆——！

奈何桥下，平静的河水骤然炸起一道浑浊浪涛，狠狠拍打在腐朽的船帮上！

是警告？

是愤怒？

还是忘川河对窥视天机的惩罚？

孙悟空没在意那污浊的浪头。他盘膝坐在摇摇欲坠的木舟断口旁，金箍棒随意地横在膝盖上。

夜风扯动他金甲上的红绒，那滴冰冷的暗金神血却像烙印，在他掌心留下一个看不见的印记。

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仿佛万古不变的冰冷雕像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第一次看清了里面深藏的某种东西。

“……还能动么？”

孙悟空的声音压得极低，在翻涌的浊浪声中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柔情？

“这破船坐不稳了，俺老孙……送你回去。”

白小青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濒死的蝶翼。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更深地将脸埋进冰冷的船舷阴影里，仿佛要躲开孙悟空探询的目光。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让她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彻底消散。

孙悟空看着她这副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心底那股无名火又蹿了上来，烦躁地抓了抓猴毛。

但托着她腰背的手却下意识地紧了几分，混沌金光更加稳固地撑开一片隔绝浊气的狭小空间。

他沉默着驱动体内浑厚妖力，包裹着这半截朽木破舟，小心翼翼地避开河中翻涌的死气漩涡，沿着来时的方向，逆流而上。

忘川河水在混沌之力的威压下不再疯狂咆哮，却也如同无数双冰冷黏滑的手在拉扯着船底。

整个地府依旧死寂，鬼哭峡的阴风都凝滞了几分。无数潜藏在黑暗中的鬼影悄悄窥视着那团包裹着朽舟的金光，看着那桀骜的身影怀抱着死水般苍白的河神掠过昏黄的鬼火磷光。

再没有鬼王阎罗敢上前拦路，也没有判官无常对此发难。

一人，一舟，一船残魂枯骨，沉默地在幽邃的黄泉浊流中前行。

那金光与黑暗的分界线上，一滴滴在他掌心的暗金血渍，在幽暗中闪着微弱而不可忽视的微光，像是这无声旅途唯一的标记。

花果山巅的果酒尚有余温，天庭许诺的蟠桃金册恍如隔世。

齐天大圣的金箍棒曾力破阎罗地狱于万千水族精锐，此刻却只能悬停在幽冥浊水的三尺之上，担着一个苍白的女子，缓缓驶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