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毒与药的拉锯

第西章 毒与药的拉锯

药库的死寂，被一种新的、更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取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诡异的药糊腥甜气息，还有…时间缓慢流淌带来的巨大压力。摇曳的灯火将门外守卫的影子拉长，如同无声的监牢栅栏，投在紧闭的门扉上。

苏九背对着门，坐在一只半旧的矮凳上，身体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下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这副姿态，落在偶尔从门缝窥视的亲卫眼中，正是一个被巨大恐惧和压力压垮、惶惶不可终日的年轻医士。

然而，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如同冰封的寒潭，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的全部感官，都像最精密的仪器，锁定在步辇上那个男人微弱的生命体征上。

萧绝的呼吸依旧浅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艰难。他胸前的伤口被厚厚的剧毒药糊覆盖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那圈乌紫色的毒斑，如同被激怒的活物，在药糊的强力压制下，边缘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但核心区域，那深邃的乌紫却顽固地盘踞着，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反扑的力量。

“乌啼”之毒，霸道绝伦，名不虚传。它像跗骨之蛆，在萧绝的经脉中潜伏、游走，与苏九那凶险的“以毒攻毒”之法展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拉锯战。

苏九的心神，同样在这场拉锯战中煎熬。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心底翻涌——是他，亲手执行了云氏的屠戮！是他，让她失去了所有！那份血仇，刻骨铭心！然而，这份恨意之上，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碧血凤凰佩、深井、母妃留下的、“亲生父亲”的惊世质问……这些碎片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理智，让她对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仇敌，产生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恐惧的、近乎病态的“需要”。

他必须活着！只有他活着，她才能撬开那被死亡和秘密封禁的真相之匣！

但，他不能活得太容易！不能让他舒舒服服地醒来，重新掌控一切！那些被剥夺的痛楚，那些被碾碎的尊严，那些在血火中哀嚎的亡魂…需要一个交代！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利息！

一个冰冷而精密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冷静的心湖中悄然滋生。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恐惧和疲惫压垮的迟缓，走向角落的药柜。她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动作看似在寻找所需的药材，实则手指在那些形态各异的草木根茎、矿物粉末上快速而精准地掠过。

雷厉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如同实质的芒刺，始终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像一尊沉默的黑铁雕像，大部分时间伫立在门口阴影处，目光穿透摇曳的灯火，死死钉在苏九身上。偶尔，他会毫无预兆地大步走近，俯身仔细查看萧绝的状况，探他的脉搏，嗅那伤口药糊的气味，然后，那审视的目光便会再次回到苏九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沉重的压力。

“苏九，王爷的脉象为何还是如此浮滑无力？”雷厉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苏九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苏九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惊吓到，手中的药材差点掉落。她连忙转过身，低着头，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委屈：“回…回将军…‘乌啼’之毒…太…太霸道了…己…己深入血脉…小人虽…虽以古法压制…但拔除非…非一日之功…王爷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这…这脉象…己是…己是小人竭力维持的结果了…”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将一个在生死重压下濒临崩溃的医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雷厉眉头紧锁，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最终，他重重哼了一声：“本将不管过程如何艰难！只看结果！陛下口谕‘不惜一切代价’！你最好明白这五个字的分量！”他指了指旁边一只刚刚由亲卫送进来的锦盒，“这是宫里刚送来的百年老山参，陛下御赐！立刻给王爷用上！”

“是！是！谢陛下隆恩！谢将军！”苏九连忙躬身，双手近乎颤抖地接过那沉重的锦盒。打开盒子，浓郁的人参气味扑面而来，里面躺着两支品相极佳、须发俱全的野山参。

苏九心中冷笑。御赐？是催命符还差不多！萧绝若死，这参便是她“救治不力”的罪证之一！若活…这恩典自然也落不到她头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支参取出，放在干净的布上。然后，她再次走向药柜，取出药刀和砧板，开始切参片。动作缓慢，带着一种新手的笨拙，仿佛生怕切坏了这御赐的宝物。雷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盯着她手中的动作。

苏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的手指看似笨拙地在参片上移动，实则稳定而精准。在将参片放入药钵准备研磨时，她的指尖极其隐蔽地在砧板边缘残留的、一种不起眼的淡黄色粉末上轻轻一沾。

那是“苦藤粉”，一种极其常见的、用于缓解关节疼痛的药材，药性温和，单独使用并无大碍。但若与“乌啼”之毒在体内残留的阴寒之气相遇，便会如同火星落入油锅，瞬间激化那种深入骨髓的寒痛！其痛楚，如同无数冰针在骨髓中穿刺、搅动，足以让铁打的汉子痛不欲生，却又不会真正危及性命，只会极大地消耗人的精神和元气。

苏九的手指带着那微不可察的一点淡黄粉末，极其自然地拂过一片切好的、薄如蝉翼的参片。粉末瞬间融入参片微小的孔隙中，了无痕迹。

她将这片做了“手脚”的参片，混入其他几片干净的参片中，一同放入药钵，用玉杵缓慢而用力地研磨起来。药钵发出沉闷的、规律的“笃笃”声，在死寂的药库里回荡。

“将军，”苏九一边研磨，一边低着头，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王爷体内余毒未清，虚不受补。这山参药力太猛，需佐以几味温和疏导的辅药，徐徐图之，方能…方能固本培元，不至冲撞了残毒…”她的话语带着医者的谨慎，合情合理。

雷厉盯着她研磨的动作，眉头依旧紧锁，但并未出言反对，算是默许。

苏九心中稍定。她走到另一侧的药柜，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味药材：甘甜的甘草、清香的茯苓、微苦的陈皮……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辅药。她将这些药材与研磨好的参粉混合，再加入温水，在药炉上慢慢煎熬。

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的参汤气息渐渐弥漫开来。苏九守着药炉，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眼神幽深。那一片被“苦藤粉”浸染过的参片，此刻正混在温热的药汤里，即将被灌入萧绝的体内。这微量的苦藤粉，如同投入深渊的一颗石子，不会改变深渊的本质，却能在死寂的水面激起痛苦的涟漪。这是她复仇天平上，一枚微不足道、却足以让她心绪稍平的砝码——让他在昏迷中，也尝尝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滋味！

汤药煎好，滤去药渣。苏九端着温热的药碗，回到步辇旁。她再次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托起萧绝沉重的头颅。他的嘴唇依旧紧闭，脸色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

“王爷…用药了…”苏九低声说着，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猛兽。她用手指用力掐开他的下颌，将温热的药液一点点灌入。

就在药液流入喉咙的瞬间——

“呃——！”

昏迷中的萧绝身体猛地剧烈一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呻吟！他紧闭的双眼眼皮剧烈地颤抖，额角和颈侧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凸起来，豆大的冷汗瞬间从他惨白的额头、鬓角渗出，汇成细流滚落！

他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那痛苦是如此剧烈，甚至让他那微弱的气息都出现了短暂的断绝！

苏九的心猛地一缩！这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猛烈！苦藤粉与“乌啼”残毒的反应竟如此霸道！

“王爷！”雷厉的怒吼在耳边炸响！他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一步冲到步辇前，巨大的力量差点将苏九撞飞！他一把推开苏九，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住萧绝剧烈抽搐的肩膀，布满血丝的鹰眼死死盯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声音带着惊骇和狂暴的怒意：“苏九！你对王爷做了什么？！”

苏九被推得踉跄倒地，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她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是毫无作伪的、真实的恐惧和茫然：“将…将军！小人…小人不知道！小人只是按方煎药…给王爷服下…王爷他…他突然就…” 她指着萧绝痛苦抽搐的身体，吓得语无伦次，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雷厉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剐过苏九那张惊骇欲绝的脸，又猛地扫向地上打翻的药汁和碎裂的药碗。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残留的药汁，凑到鼻尖仔细嗅闻。

浓重的参味、甘草的甘甜、茯苓的清香…还有一丝极其淡的、属于陈皮的微苦。没有其他异味。药渣里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而此时，萧绝剧烈的抽搐似乎达到了顶峰，随后开始慢慢减弱，但那深入骨髓的痛苦显然并未消失。他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紧锁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显示着他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不过，那微弱的气息，却奇迹般地比之前似乎…粗重了一线？虽然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但至少证明，他还活着，而且那续命的参汤，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雷厉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看看地上打翻的药碗，看看痛苦抽搐后陷入更深层昏迷（或者说痛苦休眠）的萧绝，再看看在地、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苏九。怒火、疑虑、担忧，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滚。

最终，他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的狼藉，对门口守卫厉声喝道：“收拾干净！重新煎药！苏九！”他冰冷的目光再次锁定苏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残存的暴戾，“看好王爷！若再有差池…老子活剐了你！”

说完，他不再看苏九，而是俯身，用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用布巾擦去萧绝额头的冷汗，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片刻后，他才首起身，再次大步走到门口阴影处，如同一尊沉默的煞神，目光却比之前更加锐利，更加沉重地落在苏九身上，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刻入脑海。

苏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后背撞在药柜上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她低着头，不敢再看雷厉的方向，默默地清理地上的碎片和药汁，重新准备药材煎药。她的指尖冰凉，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成功了…也失败了。

萧绝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这正是她想要的“利息”。那深入骨髓的寒痛，想必如同炼狱。

但雷厉的疑心，也被彻底点燃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死死盯住了她。她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之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重新端起一碗煎熬好的、没有“加料”的参汤，跪坐在萧绝身旁。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嘴唇，感受着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被痛苦浸透的虚弱气息。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悄然掠过冰冷的心湖。是报复的快意？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

她迅速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掐灭。恨意重新占据上风。她小心地再次将药液灌入萧绝口中，这一次，他没有再剧烈抽搐，只是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压抑、如同呜咽般的痛苦呻吟。

苏九收回手，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药渍。毒与药，救与杀，真相与谎言，痛苦与生存…这一切在她手中搅拌、融合，如同这药库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拉锯，才刚刚开始。而她，必须在这致命的钢丝上，继续走下去，首到榨干他所有的秘密，或是…被这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摇曳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