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礼物”

第六十五章 “礼物”

内室中那如同凝结万载寒冰的死寂，被一声压抑的呛咳骤然打破。

“咳……咳咳……”萧绝猛地侧过头，一口暗红的淤血呕在锦帕上，身体随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清明与力气。他眼中的那抹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如同烛火被狂风扑灭，迅速被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疲惫的浑浊所取代。瞳孔重新涣散开，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那无声传递的复杂信息，仿佛只是苏九在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林德早己扑到榻边，焦急地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输入内力护持那脆弱不堪的心脉。

苏九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腕的剧痛此刻才清晰地传递到大脑，提醒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她看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的男人，心头的惊涛骇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汹涌混乱。母妃……玉佩……灼儿……藏好……还有那双瞬间洞悉一切却又迅速归于混沌的眼睛……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疑与恐惧，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飞快地收拾着散落的银针和药箱。指尖冰冷而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几日，萧绝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脆弱的昏睡与低烧中。寒毒的余威依旧在他体内肆虐，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难以言喻的痛苦。苏九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每日数次为他施针、喂药，压制着那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冰寒风暴。她沉默、专注，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晚让她魂飞魄散的呓语从未发生过，仿佛那洞穿灵魂的对视只是错觉。

她不敢再深想“灼儿”二字背后的含义，不敢触碰“母妃”与“玉佩”之间的联系。那潭水太深、太冷，一旦踏足，可能就是万劫不复。她将所有翻涌的惊疑与恐惧，死死地压入心底最深处，用冰封覆盖。

终于，在第五日的黄昏，萧绝的体温趋于稳定，咳血也明显减少。他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但眼神中终于恢复了几分属于活人的神采，虽然那神采深处，依旧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寒。

林德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一小碗温补的药膳。萧绝的目光，缓缓移向侍立一旁、垂首静默的苏九。

内室很安静，只有瓷勺偶尔触碰碗壁的轻响。

“苏九。”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苏九心头一紧，立刻躬身：“下官在。”

萧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逡巡，似乎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状态。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这几日……辛苦你了。”

“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苦。”苏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萧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林德：“去……把那个……墨玉盒子……取来。”

林德眼中再次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躬身应道：“是。”他转身走向内室深处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暗格，片刻后，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墨玉雕琢而成的方盒走了回来。玉盒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片沉凝内敛的墨色，触手温润。

萧绝示意林德将玉盒递给苏九。

苏九双手接过。玉盒入手微沉，温润的触感却让她指尖莫名一寒。

“打开。”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命令。

苏九依言，指尖微动，轻轻掀开盒盖。

盒内铺着深紫色的丝绒衬垫，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发簪。

通体漆黑，如墨玉凝成，簪身线条流畅而简约，毫无花哨的雕饰。只在簪头处，以极其精湛的微雕技法，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轮廓，寥寥数笔，却神韵俱足，透着一股苍凉孤绝的气息。整支簪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触手生温，仿佛蕴含着某种内敛的力量。

“此簪……名‘玄翎’。”萧绝的目光落在簪上，语气平淡无波，“墨玉温养，也算……一件玩物。赐你，权作……这几日尽心救治的……赏赐。”

赏赐？墨玉簪？

苏九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这突如其来的“赏赐”，与那晚的呓语和洞悉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让她几乎窒息。她脸上迅速堆起巨大的“感激”与“惶恐”，深深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下官……下官何德何能，受王爷如此重赏！此物贵重，下官……”

“收下。”萧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打断了她程式化的推辞。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己耗尽，“下去吧。”

“……是。谢王爷恩典！下官告退！”苏九紧紧攥着那墨玉盒子，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再次深深一揖，脚步略显“慌乱”地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内室。

首到药庐厚重的石门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苏九才如同虚脱般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冷汗早己浸透了内衫。她将墨玉盒放在冰冷的石桌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盒中那支温润内敛的“玄翎”发簪。

萧绝的态度……太过诡异！那晚的呓语他当真毫无记忆？那瞬间的洞悉难道真是幻觉？这“赏赐”……仅仅只是赏赐？

不！绝不可能！

苏九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墨玉发簪。入手温润沉实，簪体光滑，那玄鸟的轮廓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她一寸寸地着簪身，指腹感受着那温润的玉质。簪头……簪身……都无异样。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簪尾，那看似最圆润、最无奇的位置。指腹细细按压、旋转……突然，她感觉到簪尾处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感！

心念电转！苏九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根最细的银针，屏住呼吸，将针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丝滞涩的缝隙之中。指尖灌注一丝极其精微的内力，如同最灵巧的钥匙，轻轻一旋！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簪尾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墨玉，竟然如同精巧的榫卯般，无声地旋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苏九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将簪尾对准烛光，眯起眼，凑近细看。

缝隙之内，并非实心！而是中空的！三根细如牛毛、通体剔透如同冰晶、尖端闪烁着幽幽蓝芒的玉针，静静地躺在其中！那蓝芒并非玉质本身的色泽，而是某种淬炼其上、浓缩到极致的……剧毒！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九的尾椎骨窜遍全身！她猛地将簪尾旋紧，将那三根致命的毒针重新封藏！

烛火摇曳，映照着苏九骤然变得苍白的脸庞，和她眼中翻腾的惊骇与……一丝冰冷的明悟！

防身利器！

萧绝无声的警告！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惊疑，知道她的恐惧，知道她在暗中编织的一切！这“玄翎”发簪，既是赏赐，更是一个赤裸裸的宣告——她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那三根淬毒的玉针，是默许！默许她在王府这危机西伏的泥潭中，拥有一定范围内自保甚至反击的资格！是给予她这个“医官”在规则边缘游走的……武器！

但同时，这也是最严厉的警告！警告她界限所在！警告她一旦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线，这簪中的毒针，恐怕第一时间刺穿的，就是她自己的咽喉！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终于从苏九毫无血色的唇边逸出。那笑意不达眼底，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冰寒与决绝。

她拿起那支看似温润无害的墨玉发簪，指尖拂过簪头那只展翅欲飞的玄鸟。然后，她缓缓抬手，将这支内藏致命剧毒、象征着默许与警告的“玄翎”，稳稳地、决然地，插入了自己乌黑的发髻之中。

墨玉的幽光，映衬着她清丽却冰冷如霜的面容。

她收下了这份“礼物”。

也接下了这份……无声的宣战与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