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目标代号：青松

美庐别墅内，沈青崖专属的办公室兼标本室，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干燥植物标本的微涩气息，混合着墨水和纸张的味道。那张夹在蛇根草下的速写画像，此刻被小心的铺陈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旁边摊开着庐山植物园的日常记录本，仿佛只是他研究工作的一个插曲。

沈清崖脸上的山野气息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专注，他盯着画像上何云那双锐利的眼睛，脑海中飞速回放着香炉峰下的跟踪所得：何云，国民党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少尉排长，庐山军官训练团，妹妹何雨失踪，经济困顿，深受营长（陈姓）器重但心绪沉重。

这些信息是种子，但远远不够。他需要根须，需要枝叶，需要将这棵“人形奇木”彻底解剖清楚。他需要一份详尽的档案，需要了解何云的过去、现在、人际关系、政治倾向、性格弱点……所有能评估其价值、预测其反应、进而决定如何“使用”他的细节。

这个工作量巨大，且必须极其隐秘。首接向训练团索要档案？无异于打草惊蛇，更会暴露美庐安全组对和云的特殊兴趣，他必须动用自己多年来在庐山经营的那张无形之网。

沈青崖走到靠墙的一个巨大标本柜前。这个柜子看似装满了植物标本盒，但他熟练地移开一个几盒，露出后面一个隐藏的暗格。暗格内并非武器或贵重物品，而是几本厚厚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账本簿，以及一个装着不同颜色小纸条的盒子——这是他控制庐山情报网的“根目录”。

他取出一本账簿，翻到特定页数，上面并非账目，而是用极其隐晦的代号记录着一些名字和联系方式。他拿起笔，在砚台中蘸饱墨汁，笔尖悬在特制的遇水显影的密写纸上，开始书写指令，他的字迹不再是日常植物记录时的工整，而是快速、潦草，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决断：

1·目标确认：

“香炉石”己定位。目标代号：“青松”。身份：中央军校教导总队驻庐山训练团，少尉排长，名“何云”。

2·核心任务：

档案溯源（代号：寻根）：不惜代价，获取“青松”完整人事档案副本（包括但不限于：黄埔分校入学记录、成绩单、服役履历、奖惩记录、首系亲属信息）。优先级别：最高。风险级别：高。执行人：“老根”，（沈清崖在九江或南京档案系统内部的隐秘线人。身份是档案室文员或者能接触到相关文件的低级军官）。

·近况摸底（代号：观叶）：全方位了解“青松”在训练团现状。

·日常轨迹（执行人：车轮）：记录“青松”每日作息、离营频率、常去地点（特别注意是否频繁去邮局、电报局）。利用运输队司机“车轮”，（负责定期给训练团运送米面粮油，能自由进出营区外围，观察营门进出）的便利条件。

·人际关系（执行人：锅铲、闲话）：重点：与营长“陈”（具体姓名待查）的关系深度；与同僚关系，（有无挚友，死党或对头）；有无相好或特殊往来人员。利用军营内厨师“锅铲”（在军官小灶帮工，能听到饭桌闲谈）和军营门口小卖部老板“闲话”（售卖香烟零食，是军官士兵闲聊的聚集地）收集信息。

·经济状况与寻找妹妹的进展（执行人：闲话、车轮、笔锋）：核实其经济困顿程度（是否仍有借贷、赊账？）探听其寻找妹妹“何雨”的最新动态和困难（有无收到信件？托何人打听？）。利用“闲话”观察其消费。“车轮”留意其是否托司机带信或打听消息。“笔锋”（庐山本地小报《牯岭闻见录》的记者，擅长挖掘市井消息）则利用记者身份，在九江方向打听何雨可能的线索。

·言论倾向（执行人：锅铲、闲话）：留意其私下言论，有无抱怨时局、长官或流露特殊政治倾向？是否沉默寡言如其表现？

3·行动原则：

·绝对隐秘。“老根”行动尤其谨慎，宁可慢，不可暴露。

·分站获取，单线联络。执行人只知自己负责的部分，互不知晓。

·信息传递。通过老渠道（信箱、伪装包裹、特定时间地点偶遇）。紧急或核心信息（档案），由沈青崖指定亲信（如标本园助手，实为心腹通讯员）首接取回。

·时间：一周内，汇总初步核心信息（档案优先）。持续更新。

写完指令，沈清崖小心地将密写纸晾干。待那些决定何云命运的墨迹彻底隐形，只留下几张看似空白的纸页。他并未将这些纸页拆开，而是熟练地将其卷成一个个细细的纸卷，塞进一个个早就准备好的比小指还细的防潮油纸管内，两端用特制的蜡密封好。

他并未停留，拿起油纸管转身离开了弥漫着植物清香的办公室，穿过美庐内部曲折的回廊，来到别墅后方一处僻静的小院。这里远离主楼的热闹，几株高大的玉兰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墙角爬满了茂密的常春藤。院中一角，放置着一个不起眼的，刷着绿色油漆的木制鸽舍。

鸽舍内传出轻微的“咕咕”声和翅膀扑棱的动静。沈清崖走近，动作轻柔地打开鸽舍的小门。里面栖息着七八羽健壮的信鸽。他们的羽毛在透过枝叶的斑驳阳光下，呈现出灰蓝、瓦灰或雨点等不同的色泽，胸肌，眼神明亮而机警，喙部短而有力，显示出优良的品种和精心的驯养。

这些信鸽，是沈青崖情报网络中至关重要的“空中信使”，每一羽都经过严格的训练，能够准确地飞往庐山周边预设的秘密地点，将情报送达指定的接收人手中，在这个电话线可能被监听、人员往来可能被盯梢的年代，这些无声的翅膀是传递绝密信息最可靠也最不易被跟踪的信使。

沈青崖的目光快速扫过鸽群，精准地辨认出他需要的几只。他伸出手指，动作稳定而轻柔地分别拂过其中三羽的背羽，仿佛在与老友打招呼。这三羽信鸽似乎认得主人，并未惊慌，只是歪着头，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他。

“北斗，”他低声呼唤着其中一羽翼尖带点白羽，体型最为健硕的灰鸽的名字，同时将一枚标记着特殊符号的油纸管，用细而坚硬的丝线，熟练的系在它强健的右腿上，打上一个精巧的、落地或遇险时容易挣脱的活节，“去老地方，给‘老根’”。这枚管子里，装着获取何云档案的最高优先级指令。

接着，他拿起另一枚标记不同的油纸管，系在另一羽羽色偏深、眼神格外锐利的雨点鸽腿上：“南斗，去找‘车轮’。”这是给运输队司机的指令，负责日常轨迹监控。

最后一枚，系在一羽体型稍小但显得异常灵巧的灰瓦鸽腿上：“摇光，去‘闲话’那里。”小卖部老板将负责收集人际关系和言论信息。

他并未给厨师“锅铲”和记者“笔锋”放鸽，因为这两人的街头地点相对较近，或者有更隐蔽的陆路传递方式，信鸽的使用需要规避不必要的风险。

确认油纸管系牢无误后，沈青崖依次将三羽信鸽小心地捧出鸽舍。他走到小院中央相对开阔处，抬头望了望暮色初显的天空，风向和云层都适宜飞行。

他双手稳稳托起“北斗”，手臂向斜上方有力而平稳地一送：“去吧！”

“北斗”感受到上升的力量，强有力的翅膀瞬间展开，猛地一振，伴随着一阵清晰的羽翼破风声，化作一道迅疾的灰影，首冲云霄，很快消失在东北方向的群山轮廓之中，它的目标是九江或南京方向的某个秘密鸽站。

接着是“南斗”和“摇光”。两只信鸽相继腾空，在空中略一盘旋，便找准了各自的方向，“南斗”朝着山下训练团方向飞去，“摇光”则飞向牯岭镇的方向。他们的身影在渐深的暮色中迅速变小，如同几枚投入巨大棋盘的关键棋子，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庐山的苍茫暮霭。

小院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鸽舍里其它鸽子轻微的咕噜声，沈青崖站在院中仰望着信鸽消失的天空，久久未动。晚风带着山间的凉意拂过他的面颊。

指令己发出，无情的网络开始启动。那些油纸管中的密令如同散播出去的种子，将在不同角落生根发芽。他仿佛看到：

“老根”在某个昏暗的档案室里，借着台灯的光，手指划过厚厚的卷宗。寻找着“何云”的名字。

“车轮”驾驶运粮卡车驶过训练团大门，目光看似随意的扫过营门内外，记录着进出的人影。

“闲话”在小卖部的柜台后，一边递着香烟，一边笑容可掬的听着军官士兵们的闲聊，耳朵却捕捉着关于“何排长”的每一个字眼。

沈清雅收回目光，转身走回美庐深处。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心中那份掌控棋局的笃定，随着信鸽的远去，变得更加清晰。夜幕即将笼罩庐山，而一场围绕着“影子”的暗战，其前哨依然在无声的振翅中悄然打响。线人们如同他手中的画笔，将在各自的角落，以不同的角度，为“青松”何云描绘出一份很详尽的“生长图谱”。

他回到书桌前，再次凝视何云的画像，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眉眼。此刻，这不再仅仅是一张酷似蒋介石的脸，而是一个被标注了姓名、身份、困境，即将被全方位剖析的“目标”。获取档案是根基，摸清现状是枝叶。而何雨的下落和经济困顿，则是他计划中，撬动这颗棋子的关键支点。

“何云”，沈青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微不可闻，“很快，我就会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属于战略家，而不是植物学家的、冷静而志在必得的弧度。

庐山的云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