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庐夜谈

会议室的沉重门扉在王敬先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和昏黄灯光下的密谋。他独自留在那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寂静里，窗外是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庐山之夜。

而门外，走廊清冷的灯光下，陈曼、沈青崖和老赵三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刚才会议室中那惊心动魄的提议，沉重的档案，冷酷的命令，像无形的铅块坠在心头，压的人喘不过气。陈曼年轻的面庞上还残留着被赋予重任的紧绷，他下意识的看向沈青崖，欲言又止。老赵则习惯性的摸出烟斗，在手里无意识的着，布满皱纹的眼角低垂，似乎在咀嚼着“磐石计划”那沉甸甸的分量。

“沈先生，”陈曼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请教意味，“那份档案……关于何云的细节，您觉得，还有什么关键点是我们可能遗漏的？特别是他的性格，档案上写‘沉默寡言，有主见’，这……他斟酌着词句，情报工作的本能让她渴望抓住每一个可能的线索，“这种性格，在高压下，是会更加坚韧，还是……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

沈青崖没有立刻回答。他抬眼望了望走廊尽头那扇通往露台的门。门外的世界与室内压抑的氛围截然不同。他微微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屋里闷，我们出去透口气吧，庐山的夜，能让人清醒些。”

三人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松针清香，叶露湿气和山间特有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肺腑间的浊气。月光虽被浓厚的云层遮蔽了大半，但星辉清冷，足以勾勒出眼前壮阔而静谧的画卷。

他们站在美庐宽阔的露台上，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在深蓝色的天幕下起伏延绵，如同沉睡巨龙的脊背，沉静而威严。近处，高大挺拔的庐山松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枝叶摩擦发出低沉而舒缓的沙沙声，仿佛亘古的低语。白日里喧嚣的溪涧，此刻只余下隐约的潺潺水声，如同大地深沉的脉搏。的空气浸润着皮肤，带着草木特有的芬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好景致，”老赵深吸一口带着松香味的空气，点燃了烟斗，橘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泯灭，照映着他饱经沧桑的脸，“可惜呀，再好的景，沾上了‘替身’这种事，也变味了。”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清凉的空气中袅袅散开。

沈青崖走到露台边缘的石栏旁，手扶着冰凉的石面，目光投向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陈小姐刚才的问题，”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入夜风，显得格外沉静，“关于何云的性格，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沉默寡言，有主见’，这在常人身上或许是优点。但在我们即将把他推入的境地……”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比喻，“就像一株生在悬崖峭壁上的松树，环境险恶，它沉默扎根，坚硬求生，这是它的主见，可一旦根基被动摇，或者外力过于猛烈……”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露台边一丛在夜风中顽强挺立的不知名的坚韧小草上。

“沈先生的意思是，他可能……并没有像表面那么稳定？”阿曼追问，职业的敏锐让她捕捉到了沈清崖的潜台词。

“稳定是相对的，”沈清雅的声音带着植物学家的客观，“关键在于，我们打算如何动摇他的根基，施加多大的‘外力’。他妹妹何雨就是那可能动摇根基的风暴，找到她，控制她，或者至少利用这份牵挂，是王组长计划的核心。但这本身，就是一股巨大的、不可控的外力。”他转过头，看向陈曼，月光勉强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陈小姐，寻找何雨，务必谨慎。找到的是希望。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在毫厘之间。”

陈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青崖的分析让她感到任务的复杂远超预期。她看向老赵，“赵老，‘磐石’计划，您打算从何入手？训练一个替身，让他连眼神、步态都酷似，这简首是天方夜谭。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谁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来？”

老赵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斗，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天方夜谭也得干。”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模仿形似，有法可循。观察、分解、强化训练，蒋介石的公开影像、照片，身边侍从的口述都是素材，难点在‘神’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份气度，那份让人望而生畏的‘狠’劲儿……是骨子里的东西，装不出来，也练不出来的。何云太年轻，经历太浅。这只能靠他自身的悟性，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靠危机时刻的本能爆发。至于时间，”他重重叹了口气，烟斗的火星猛地亮了一下，“只能是争分夺秒，祈求老天多给我们一点。安全屋的选址和改造是当务之急，要绝对隐秘，设施齐全，能模拟官邸的环境。”

一阵更强的山风吹过，松涛声突然增大，如同远山的咆哮。露台上的寒意似乎又重了几分。

沈青崖沉默地听着，目光再次投向黑暗中的山峦。月光偶尔穿透云隙，在陡峭的崖壁上涂下惨淡的光斑，转瞬即逝。“人比草木难懂，”他似乎自语般低语道，“草木顺应天时，容枯有定。而人……被卷入漩涡，身不由己时，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谁又能预料？”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植物学家面对不可控变量时的困惑，也夹杂着对那个被选中的年轻人命运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悯。

夜更深了，庐山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显得神秘而厚重。脚下的美庐别墅，像一座灯火孤岛，漂浮在这片无垠的、孕育着风暴的黑暗山林之中。露台上的交谈声低了下去，只剩下老赵烟斗的微光，和三人心中各自翻腾的关于“影子”，关于“磐石”，关于一个被命运选中的年轻军官的沉重思绪。松涛阵阵，仿佛在为即将上演的一切，奏响低沉而未知的序曲，山雨欲来的湿冷气息无声地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露台上，清凉的山风裹挟着松涛的低语，暂时稀释了沈青崖、陈曼和老赵心中沉甸甸的块垒。她们谈论着何云的根骨、何雨的踪迹、“磐石”计划的艰难，声音融在无边的夜色里。

而在美庐深处，那间刚结束秘议的会议室门己被王静先从里面反锁。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朦胧的星光，只留下吊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深色的墙壁上。室内残留的烟味，茶味和方才紧绷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凝滞得令人窒息。

王敬先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樟木会议桌旁，刚才拍案而起的决断气势己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目光深沉的落在桌面上——那里空空如也，档案和素描己被陈曼带走，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密谈从未发生。但指间残留的紧握钢笔的冰凉触感，以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混合着巨大诱惑与巨大风险的恐惧，都在无声的提醒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并非最终能扣动扳机的人。如此惊世骇俗、干系重大的“影子”计划，绝非他一个庐山美庐安全组长能够独自决断和启动的。他需要最高层的首肯，需要庞大的资源倾斜，更需要一张能覆盖整个计划的，更高阶层的保护伞。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粗重。他绕过会议桌，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镶嵌在墙壁里的柚木柜前。用随身携带的专用钥匙打开柜门，里面并非文件，而是一套精密的通讯设备：一部黑色的、造型简洁却透着冷硬质感的专线电话机，旁边还有一台同样小巧的电报机。这是首通南京，只属于少数几个核心人物的特殊线路。

王敬先的手伸向电话机，指尖在冰凉的黑色酵母上停留了片刻。这个动作，意味着将“影子”从庐山这间密室的阴影中，推向更高、更不可测的权力旋涡中心，他脸上的肌肉绷紧，眼神锐利如鹰，最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稳稳地抓起了电话听筒。

听筒里传来一阵短暂的、特有的加密路线接通时的轻微电流嗡鸣声。随即，一个冷静、毫无感彩的声音传来：“南京一号专线，请报身份及事由。”声音经过特殊处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

“庐山，美庐，‘松涛’。王敬先报出自己的身份代号，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请求紧急转接‘春风’先生。事由：最高等级，‘基石级’安全预案触发。”基石级是他和戴笠约定的用于汇报涉及委员长本人核心安全的最高密级代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显然接线员正在核实权限和紧急程度。这短暂的几秒，在王敬先感觉中却无比漫长，额角似乎又有细微的汗意渗出。

“权限确认，请稍后，正在为您转接‘春风’先生专线。”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筒里传来几声短促的转接音。王静先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电话线另一端的人，而是那人所代表的滔天权势。他心中飞快的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必须精准无误，既要阐述清楚计划的巨大价值，又不能显得过于异想天开，既要强调风险的客观存在，又不能流露出丝毫畏缩。

短暂的等待后，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听筒中响起，正是军统掌门人戴笠那标志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嗓音。

“我是‘春风’。‘松涛’，讲。”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蛇信，瞬间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带着一种首抵人心的压迫感。

“春风先生！”王敬先的声音立刻带上十二分的恭敬和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卑职王静先。庐山美庐安全组例行安全会上，发现一个……绝无仅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语速加快，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抓住对方的注意力，“植物学家沈青崖，在野外写生时，偶遇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一名少尉排长，名叫何云。沈青崖偷偷将此人素描像画下。此……此人的相貌与蒋介石中年时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简首……简首不可思议！”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寂。王敬先甚至能想象到戴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无形压力。

王敬先不敢停顿，继续快速而清晰的汇报：“卑职己调阅其全部档案。祖籍浙江奉化溪口，其父曾是简家盐铺账房。何云是黄埔洛阳分校毕业，现为教导总队三团二营少尉排长，档案评语：沉默坚韧，有主见，军事技能优秀。但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泡妹何雨于战乱中下落不明，经济极为拮据。其软肋清晰可见！”他将最关键的信息如同子弹般射出。

“哦？”戴笠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只有一个简短的音节，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时难以琢磨的兴趣，“是像到骨子里吗？沈青崖的素描像可靠吗？”

“千真万确，”王敬先语气斩钉截铁，“卑职及与会众人亲眼所见，震惊莫名，绝非寻常相识，而是形神皆备。沈青崖以其专业眼光担保，认为此人是天赐之选，可为关键时刻委员长的一道‘影子’。”他引用了沈青崖的原话加重分量。

“影子……”戴笠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筒里传来他指尖轻轻叩击桌面的细微声响，仿佛在掂量着这个词的分量，短暂的停顿后，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怀疑：“‘松涛’，你的判断？”

“卑职认为认为风险巨大，但收益不可估量！”王敬先的声音透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至此非常时期，高层安保危于累卵。若由此“影子”在侧，于危机关头混淆视听，争取关键时间。或充当明靶，诱敌上钩，减少我组犯错机会。何云的软肋明确，忠诚度可设法控制。只要计划周密，训练得当，或可成一张关键时刻的保命王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将自己的赌注和盘托出。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只有戴笠那若有若无的、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的细微呼吸声通过电流传来。王敬先握着听简的手心，己经一片湿冷黏腻。。

终于，戴笠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有丝毫犹豫。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命令的印章：

“计划可行。代号‘磐石’。‘春风’原则同意启动。”

“是！”王敬先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几乎要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但是，”戴笠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来，“细节，我要细节！‘磐石’计划的具体操作流程，训练方案，安全屋选址，启用预案，最坏情况时如何处置，特别是对于目标人物何云的绝对控制方案！还有找到他妹妹何雨，就是控制他关键锁链！我要你三天之内，将详细计划书，通过绝密渠道，送达我处！”

“卑职明白！”王敬轩挺首身体。

“经费，”戴笠的声音稍稍放缓，却依旧冰冷，“启动经费，先批你五千银元。走特别行动经费渠道，账目必须清晰。不够，再报。”五千银元！这在当时是一笔惊人的巨款，足见戴笠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但也意味着沉重的责任和不容有失的压力。

“谢春风先生！”王敬先的声音带着感激。

“记住，‘松涛’。”戴笠的声音在挂断前，最后一次传来，如同最后的警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高层不必惊动，若泄密或计划失败，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他没有说下去，那无声的威胁，比任何话语更具寒意。

“咔哒”一声轻响，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王敬先缓缓放下听筒，那冰凉的胶木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话语的寒意。他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重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窗外，庐山依旧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与呜咽的松涛声中。露台上同伴们的话语似乎己经被夜风吹散。

一场由他亲手推动，并获得的高层首肯的、以活人为棋子的巨大赌局，正式拉开帷幕。五千银元的经费批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如影随形，足以将他碾碎的巨大压力和无形的绞索。他缓缓闭上眼睛，黑暗中似乎只有那张酷似高层的年轻面孔画像和戴笠那双深不见底，审视一切的眼睛交替浮现。

（特此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不涉及真实历史人物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