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是投机倒把，是凭本事吃饭

林素云那声断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郭建国即将迈出门的脚上。

他的身体僵住了，背对着饭桌，没有回头，但那紧绷的脊背，却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充满了抗拒和愤怒。

堂屋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孩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在父母之间来回逡巡。

林素-云没有给他继续僵持的机会。她从口袋里掏出卖酱菜剩下的钱——两张一块的，还有一堆毛票和钢镚——“啪”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拍在了八仙桌上。

纸币和硬币在桌面上散开，发出清脆又杂乱的响声，像是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投下了一串炸雷。

这个举动，成功地让郭建国转过了身。他看着桌上那些钱，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更浓的怒火所取代。

“你这是干什么？用这些来路不明的钱来羞辱我？”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来路不明？”林素-云冷笑一声，她缓缓地站起身，目光如炬，首视着丈夫那双因为愤怒而通红的眼睛，“郭建国，你给我看清楚了！这些钱，哪一分，哪一毛，不是干干净净的？”

她拿起一张纸币，在郭建国面前晃了晃，声音铿锵有力：“我没偷，没抢，更没去乞讨！我只是把我妈教给我的手艺，做成了酱菜，卖给了那些爱吃、识货的人！我用我的劳动，换来这些报酬，给家里添一顿饭，加一盘菜！这叫‘凭本事吃饭’！不叫‘来路不明’！”

她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在郭建国的心坎上。

“孩子们好久没沾过荤腥了，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女儿读书费脑子，我给她补补身子，怎么了？有错吗？”她指着桌上那盘还在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却更多的是理首气壮。

郭建国被她这番抢白堵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说“可那是投机倒把”，但看着妻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孩子们那渴望又畏惧的目光，这句话，他竟然说不出口。

林素-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知道，今天必须一鼓作气，彻底击溃他那套固执的逻辑。

她的目光，转向了缩在椅子上、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儿子郭强。

“你说我胡闹，说我的法子不行。那我问你，郭强！”她突然提高了音量，点了小儿子的名。

郭强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

林素-云指着他，对郭建国说道：“你看看他！以前，他犯了错，你打他，骂他，哪一次他打心眼里服过？可前两天，他偷了咸菜，我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就罚他洗了一个星期的袜子。你问问他，他现在还敢不敢随便动家里的东西了？”

郭强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脸涨得通红，拼命地摇着头。那副样子，比挨了一顿打还要让他感到羞愧。

林素-云又把手指向了女儿郭慧：“你再看看慧慧！你只知道让她早点辍学，学门手艺嫁人。可你知道她有多聪明，多爱读书吗？我支持她看书，她这几天连走路都在背课文！你觉得，是让她当个睁眼瞎的文盲好，还是让她去考大学，给我们郭家长脸好？”

郭慧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看着为自己说话的母亲，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孺慕。

最后，林素-云的手指向了丈夫郭建国自己。

“还有你，郭建国！”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无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有责任心，想让这个家好。可你怎么让这个家好的？就是靠你一个人在厂里挣那点死工资，然后回到家，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变成对我和孩子的呵斥吗？”

“你只知道埋头干活，可这个家，光靠埋头干活是不够的！我得想办法，我得动脑子，我得让孩子们有肉吃，有书读，有盼头！我得想办法，让这个家，真正地过上好日子！”

她的声音，从最初的铿锵有力，到最后，带上了一丝恳切的、几乎是哀求的意味。

整个堂屋里，鸦雀无声。

郭建国彻底被震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妻子。她还是那个她，可她又完全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抱怨和流泪的妇人，她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把家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引以为傲的“一家之主”的权威，在妻子这番夹杂着道理、事实和情感的“控诉”面前，被瓦解得支离破碎。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错了。

他错了，错在把自己的无能和焦虑，转化为了对家人的暴力和苛责。

他错了，错在用一套陈旧僵化的观念，去束缚妻子的手脚，去扼杀孩子们的未来。

他错了，错在从未真正去理解过，这个家，到底需要什么。

看着丈夫那张由愤怒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茫然和羞愧的脸，林素-云知道，火候到了。

她没有再继续逼迫他。她缓缓地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从那盘红烧肉里，夹起了一块最大、最肥瘦相间的，放进了郭建国面前的空碗里。

肉块落在碗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林素-云的语气，也瞬间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妻子对丈夫特有的温存和体谅。

“吃吧，当家的。”她说，“你上班也辛苦，该多吃点好的补补。这钱，是我挣的，干净。这肉，是我们全家人该吃的，安心。”

她没有说“你必须吃”，也没有说“你看看你，还闹别扭”。她只是用最朴素、最体贴的话，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台阶。

郭建国低着头，看着碗里那块油光发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肉香混合着米饭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妻子那双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充满了期待和温柔的眼睛。他又看了看桌边的三个孩子，他们也正用同样渴望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目光里，有对美食的期盼，更有对家庭和睦的祈求。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发酸。

他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他可以固执，可以犯错，但他不能……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跟着自己一起受委屈，一起失望。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郭建国缓缓地、有些僵硬地坐了下来。

然后，他默默地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郭慧和郭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

郭建国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用筷子，夹起了碗里那块红烧肉，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酱香浓郁。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他慢慢地咀嚼着，眼泪，却差点掉了下来。

他知道，他今天吃下的，不仅仅是一块肉。

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固执的自尊。

也是他，对妻子、对这个家，一份迟来的、无声的认同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