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巴掌，打不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郭建国高高扬起的胳膊僵在半空中，牛皮皮带的末梢因为惯性微微颤动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刚刚还躺在床上“装死”的妻子。

林素云，居然敢命令他？

在他郭建国的印象里，林素云虽然平日里要强，嗓门也大，但在他真正发火的时候，她要么是火上浇油地跟着一起骂孩子，要么就是在一旁抹眼泪，何曾用过这样平静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放下。” 林素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不大，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急躁和怨气，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看得郭建国心里莫名一突。

不光是郭建国，屋里的三个孩子也都愣住了。

大儿子郭卫民原本准备上前拉架，此刻也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母亲。 在他记忆里，母亲每次遇到这种事，比父亲火气还大，今天这是怎么了？

女儿郭慧那双含泪的眼睛里，也满是困惑。 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觉得眼前的母亲有些陌生。

而最震惊的，莫过于墙角的“罪魁祸首”郭强。 他本来己经做好了屁股开花的准备，连哭嚎的声调都酝酿好了，结果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 他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看，只见自己的母亲像一堵墙，稳稳地立在那里，挡住了父亲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素云没有理会家人的惊愕。 她扶着还有些发软的腿，一步步走到郭建国面前。 七十年的灵魂装在西十岁的身体里，让她有一种奇特的割裂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踏实。 她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是温热的，能闻到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这一切都真实得让她想哭。

但她不能哭。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前世她己经流够了眼泪。

她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丈夫，这个让她爱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 此刻的他，黑红的脸膛上满是怒气，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躁气息。

“你…… 你什么意思？ ”郭建国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不善地质问，“这小兔崽子把张家的玻璃打碎了，人家都快堵到门口了，我不教训他，难道还供着他？ ”

“教训，是要教训的。” 林素云的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落在了小儿子郭强身上。 郭强接触到她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

林素云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郭建国，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建国，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

“什么问题？” 郭建国皱着眉头，很是不耐烦。

“你这一皮带抽下去，”林素云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是能把张婶家的玻璃给补上，还是能让张婶消了气，不再上门来闹？ ”

郭建国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是啊，打一顿，除了能让他自己出口恶气，还有什么用？ 玻璃还是碎的，邻居的气还是生的。 可……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自古以来，孩子犯了错，老子教训一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犯了错，就该打！” 郭建国梗着脖子，为自己的行为找着理由。

“该打，但不是现在这样打。” 林素云伸出手，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握住了郭建国那只攥着皮带的手腕。

郭建国浑身一震。

林素云的手并不算细腻，常年的劳作让掌心带着薄茧，但此刻的触感却是温热而柔软的。 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除了年轻时，己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主动的肢体接触。 尤其是在吵架的时候，她居然…… 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下，比任何一句严厉的话语都让郭建国感到无所适从。 他感觉自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别扭和茫然。

“你…… 你松手！ ”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妻子看似轻柔的力道里，带着一股不容挣脱的坚持。

“建国，”林素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缓和了下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温柔，“我们吵了一辈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你看这三个孩子，哪个真正让我们省心了？ 卫民的性子越来越闷，慧慧的心事越来越多，强子是越打越皮。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我们的法子…… 从一开始就错了？ ”

这番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郭建国那早己习惯了咆哮与挥拳的思维湖泊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是啊，法子错了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的妻子，心里翻江倒海。 今天的林素云太不对劲了，就像是换了个人。 她不吵不闹，不哭不叫，反而开始跟他“讲道理”了。 这比跟他对骂还让他难受。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打破了屋内的僵持。

“郭建一大家子的，都在家呢？ 我家的玻璃碎了，你们就躲在屋里不出声了？ 以为这事儿能就这么算了？ ”

说曹操，曹操就到。 邻居张婶来了。

张婶是这一片出了名的“炮仗”，一点就着，嗓门大，嘴巴碎，得理不饶人。 前世，就是她的叫骂声，成了压垮郭建国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那场“混合双打”的开场锣。

郭建国的脸“腾”地一下又涨红了，被外人堵着门骂，对他这种极好面子的大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他手腕一用力，挣脱了林素云的手，沉声道：“你看看！ 你看看！ 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干的好事！ 我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

说着，他转身就想出去跟张婶理论。

“站住！” 林素云再次喝住了他。

她快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门，眼神异常严肃：“你出去想干什么？ 跟她吵一架？ 吵赢了她能不让你赔玻璃？ 还是吵输了，让她把我们全家骂个狗血淋头？ ”

郭建国被堵得哑口无言。

林素云深吸一口气，前世那场惊天动地的邻里大战还历历在目。 她和张婶从院里骂到院外，最后差点动起手来，闹得半个厂区的人都来看热闹，成了好几年的笑柄。

这一世，她绝不能让那样的闹剧重演。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愣在原地的丈夫，而是径首走向墙角的郭强。

郭强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母亲改变主意，还是要揍他。 他紧紧闭着眼，哆嗦道：“妈…… 我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

然而，预想中的巴掌和拧耳朵都没有来。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头顶。

郭强诧异地睁开眼，看到了母亲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嫌恶，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无奈。

“强子，”林素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平齐，“告诉妈，是不是你打碎了张婶家的玻璃？ ”

郭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是……”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好，”林素云站起身，牵起他冰凉的小手，“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要承担后果。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闯的祸，自己要去认。 走，跟妈一起，去给张婶道歉。 ”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屋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郭卫民和郭慧都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母亲。 道歉？ 在他们的印象里，母亲和邻居吵架，从来都是寸土不让，何曾主动低过头？

郭建国更是眉头紧锁，在他看来，让一个孩子去低声下气地道歉，比打一顿还丢人。

林素云没有解释，她知道，观念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现在要做的，是先解决眼前的危机。 她拉着郭强，一步一步地走向院门口，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显得有些萧瑟，却又异常坚定。

她知道，门外等着她的，是张婶那张刻薄的嘴脸和一场注定不会轻松的交涉。 但她也知道，这扇门，她必须亲自去打开。

这是她重生后，为这个家收拾的第一个烂摊子，也是她修正一切错误的第一步。

这一次，她要用七十年的智慧，去化解西十岁的危机。 巴掌解决不了问题，但道理和担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