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兰陵血案

兰陵城的春信总是来得格外早。

惊蛰刚过，街巷里便浮动着兰花的清甜香气，沾衣不散。

城南张货郎的婚事，便选在这好春光里操办。此时喜宴未散，酒过三巡，忽闻新房内传出一声尖利叫喊。

邻舍王屠户抹了把油嘴，斜睨着新房紧闭的木门低笑道：“老六这急性子，说好就进去给新妇送些点心，怎么他倒按着办起事来了，还这般没个轻重。”

说罢，他朝窗棂努努嘴，几个同桌的汉子会意，蹑手蹑脚凑到窗下偷听。

暖黄烛光将房内交叠人影投在窗上。起初是布料窸窣声，接着传来木床吱呀响动。

王屠户正待调笑，忽听得新妇的呜咽劈面砸来，一声比一声尖锐，到后来竟化作濒死般的凄厉长嚎。

王屠户慌得起身，厚实手掌重重拍在窗棂上：“老六！老六！使不得 ——”

窗纸上两道纠缠的黑影还在起起伏伏。他喉结滚动两下，压低声音道：“你轻些手脚，莫伤了新——！”

王屠户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巨响，刹那间窗棱碎木飞溅，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裹挟着腥风破窗而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地上，温热的血雨兜头浇在了他脸上。

王屠户怔怔抹脸，满手黏稠——月光下，张货郎半张脸正挂在他衣襟前，血水混着粘液滴滴答答往下淌。

王屠户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惨叫，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肥胖的身躯剧烈抽搐几下，便两眼翻白，昏死了过去。

他着栽倒时，后脑正磕在那团血肉模糊的物件上。众人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穿着喜服的张货郎。

他森森白骨间挂着几缕暗红的肉丝，喉管像截烂麻绳似的拖在外头，在夜风里一荡一荡。

破窗框里，新妇兰娘首挺挺地立着。

惨白的脸上溅着新鲜血沫，嘴角还叼着半截青紫色的肠子。那肠子在她颈间缠了两圈，随着她喉头滚动慢慢收紧，竟是自己把自己给勒死了。

“鬼！鬼！有鬼啊！死人啦！”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众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夺门而逃。一时间，酒碗摔碎在地的脆响、桌椅翻倒的轰隆声、哭爹喊娘的嚎叫声，混着尿骚味，将小院搅间炼狱。

今早刚贴上门的双喜字被挤得 “啪嗒” 坠地，鲜红的 “囍” 字沾着血泥，被踩得稀烂。

夜风卷着血腥气，在院子里打了个旋儿。

满院死寂，唯有那扇洞开的门板在风里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悬梁的绳结在夜风里打颤。

新房里的喜烛仍燃着，烛火幽幽，映着窗纸上那道扭曲的影子——兰娘的身影被拉得极长，在烛光下摇曳，如鬼似魅。烛泪顺着蟠龙烛台缓缓爬下，凝成一道暗红的血痕。

烛芯猛地爆出一朵幽蓝火花，霎时间，满室光影晃动，窗纸上的人影骤然狰狞，仿佛要破纸而出。

一阵阴风噗地掠过，烛火灭了。

黑暗中，有人轻轻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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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太守赵之旭的官帽近来勒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那乌纱也生了獠牙，要啃噬他的头颅。

张货郎的无头尸首还悬在卷宗里，兰陵城又接连被泼洒了三摊浓腥的血。

西对新人，八具残躯，皆支离破碎地散落在新房里。

现场被翻检得地皮都要薄了三寸，除了确认死者俱是刚拜过堂的夫妻，捕快们连根有用的毛都没揪出来，暗暗地都在值房里压低嗓子，一个传一个地咬耳朵：那死状，处处透着股邪性。

这夜，三更梆子敲得赵太守心首慌。

他听得身旁赵夫人呼吸匀长，便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趿着软底鞋，去后花园散心。

刚踏上回廊，假山石后便漏出几声压得极低的絮语，钻进他耳中。

“你摸摸，摸摸我这胳膊！”一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汗毛现在还竖着呢！你说，都是两口子，洞房还没过完，咋就能下得去那狠手，嘶……”

另一个声音低沉：“狠？狠算什么！我表哥的邻居是李捕头的连襟。这连襟听李捕头亲口说的——那屋里院里，碎肉块子满地滚，可你猜怎么着？一滴血星子都找不着！见鬼的干净！”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表哥说……这活儿，压根儿就不是人干的！”

先头那个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磕碰得咯咯响：“不、不是人？那……那还能是啥？难、难不成……是……是鬼？”

后一个沉默了，似在权衡。前一个急了，声音带了哭腔：“好哥哥！亲哥！你就透个底儿吧！我要是说出去半个字，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毒咒发了，那声音才像挤脓血般渗出来：“我表哥……早年跟过仙人修行，懂点门道。他赌咒发誓——这必是尸鬼所为！”

“尸……尸鬼？！”

“嗯！尸鬼这玩意儿，生前也有个相好的。可那小娘们儿不守妇道，背着他偷人！后来……后来这对狗男女合起伙来，还把他活生生给埋了！所以他发了毒誓，要杀……杀尽天底下所有成双成对的……”

赵之旭站在阴影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重重咳了一声，假山后瞬间死寂，随即是“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两个蜷缩的身影滚了出来，额头不要命地往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撞，咚咚作响。

赵之旭背着手踱出来，板着脸，下颌绷紧，官威端得十足十。“今日，暂且饶尔等一回。”声音不高，却砸得人心头发颤，“再让本官听见半句这等惑乱人心的混账话……”

他故意停顿，目光在两张惨无人色的脸上刮过，“衙门里的手段，想必你们是知道的。”

两人抖如筛糠，赌咒发誓求饶个不停。赵之旭不再看他们，袍袖一拂，缓步踱回内室。

门一关，他便脱力般地倚着门板滑了下去，方才强撑的官威散了架，眼前全是走马灯似的晃：新郎胸前那碗大的、黑洞洞的血窟窿；新娘子嘴唇里，死死嵌着的、属于新郎的、混着骨渣的碎肉沫子。

他心怀侥幸，不愿承认。

即便心知肚明——这纵然不是尸鬼，也是旁的什么魑魅魍魉，横竖不是阳间该有的路数。

这阴司勾当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揣在他怀里，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却又不敢掏出来示人。

只怕一旦兰陵城的百姓知道，这百年古城积攒的烟火气，就要在人心惶惶中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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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没亮透，衙门里便炸了锅。

赵之旭以“牢中重犯脱逃”为由，命赵捕头领着二十来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将衙门上下翻了个底朝天。

那被单独“请”进签押房、出来时脸色灰败的李捕头，就是最好的“封口令”——该嚼什么，该咽什么，众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了。

后院内宅更是风声鹤唳。孙管家亲自带着十来个膀大腰圆、目露凶光的家丁，将几重门户守得铁桶一般。除了赵之旭本人，连只苍蝇想飞进去都得掂量掂量翅膀够不够硬。

旁人倒也罢了，赵夫人不行。

她是雷打不动，每隔两日必要去城外朝虚观烧香的。可赵之旭这回铁了心拦着，任凭夫人如何发怒，就是不开门禁。

夫妻俩爆发了数十年来最激烈的一场争执。当夜，赵太守就被枕头连人一起“请”出了卧房。

独守空房，夜凉如水，赵大人愁绪更添三分。幸得女儿赵明玥懂事，时常伴在身侧，温言软语，稍解烦忧。

可当第五对新人那残缺不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尸首被抬进衙门停尸房时，赵之旭最后一点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退衙的梆子刚敲响第一声，他就旋风般冲进了后宅。

“玥儿！”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收拾箱笼！明日一早，你和你娘启程去金陵！”

窗棂下，赵明玥正和贴身婢女云团翻着花绳。闻言，指尖猛地一颤，红线瞬间散乱成一团死结。

“爹？”她提着裙摆迎上前，眼里盛满了惊疑，“为何如此仓促？您今日怎么……”

话未说完，手腕己被父亲冰凉湿滑的手掌死死攥住。

赵之旭先挥手屏退瞬间白了脸的云团：“去，给你家小姐收拾要紧的细软。”

待云团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转向女儿，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却掩不住底下的焦灼：“爹知道瞒不住你。思来想去，还是先送你娘和你去外祖家避避最为稳妥。金陵有天子坐镇，龙气护佑，总比这兰陵……安全些。”

他顿了顿，眉宇间透出几分难言的疲惫，“玥儿，你娘还在生爹的气，你帮爹……劝劝她。”

赵明玥心知不妙，反手抓住父亲官袍的袖口：“那爹爹呢？您不跟我们一道走？”

赵之旭低头，手指点了点身上那件青色官袍，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爹乃一城太守。这兰陵……爹放不下。”

赵明玥挺首了纤细的背脊，脸上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凛然：“可爹娘从未教过女儿独自偷生！爹爹不走，女儿也绝不离开兰陵！”

赵之旭心头又暖又涩，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傻孩子！爹爹自有官威护体，寻常妖邪岂敢近身？你与你娘在此，反倒令爹分心！”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门外几个竖着耳朵、脸色惶惶的婢女：“玥儿，你挑几个得力的丫头随你去金陵。其余的……爹会放还她们身契，各自归家去吧！”

这话一出，门外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赵明玥听懂了父亲言语中那份不容转圜的决绝。心念电转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带着绝处逢生的微光。

“爹！”她眼睛骤然亮起，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城外！城外隐山上！不是有个顶顶厉害的仙门吗？您何不派人去请仙长们下山来看看？！”